早在天章院扬言要亲自教授他弓术时,青登就觉得非常奇怪。
按理来说,像天章院这种级别的大人物,找一个既有过硬的个人实力,又愿意悉心教导青登的弓术老师,只不过是动一动手指、开一开口的事情。
大御台所的主要工作是协助幕府将军管理大奥,即幕府将军的后宫。
这项工作虽没有忙碌到日理万机的程度,但也没有清闲到可以有大把的时间用于玩乐、从事各类副业。
总而言之,这个问题困惑青登许久了。
青登一直想找机会向天章院好好问问,可苦于合适的发问时机迟迟没有降临——直至此时此刻。
当下,自己正和天章院比肩喝茶聊天,天章院看上去目前挺有时间的,没有比现在还要好的发问机会了。
对于天章院的回答,青登没想了许多种答桉——可他万万没想到,耳朵所收听到的事实,居然会是那么地劲爆,那么地出人意料,那么地……让人心猿意马。
「啊……」
青登不禁脱口发出低低的惊呼。
脑袋陷入一种大混乱。
无法……或者说是不敢理解刚刚听到的话语。
青登眨了眨眼,可不论他怎么眨眼,天章院都在他的眼前,都在笑吟吟地看着他,不曾改变。
我到底听到了什么——青登忍不住这么自问。
对于明显动摇到露出这种神情的青登,天章院粲然一笑,以多了几分像是感到好奇、调侃的音色说:
「怎么了?你没听到我刚刚所说的话吗?那我就再说一次好了。」
天章院将上身朝青登的方向探出,圆润的大桃子离开因跪坐而并拢在一起的双腿。
2只洁白的胳膊肘支在夹于她和青登之间的矮桌上,双掌一左一右地撑起线条紧致、可是又意外很有肉感的软乎脸蛋。
软得能让人联想到棉花糖的颊肉高高堆垄,甚是可爱。
「橘君,我喜欢你哦,我想要尽可能多地和你独处。」
天章院水润的桃花荡漾开来,绵软绵软的。
这位俏寡妇本就长了张「天生媚态」的脸。
举个形象的比喻的话……天章院的五官相貌,与「舞厅」、「超短小热裤」、「大波浪」、「低领背心」等这些词汇非常相配。
她刻下的这副眼神,使其脸上的媚意更甚了几分。仅与她对一眼,就觉得身子骨登时酥软下来。
江户幕府的现任大御台所、身材长相丝毫不输给左那子的天章院笃姬说她喜欢我……
青登感觉自己的脑海深处,好像响起了「嗡」的响声,心头漾着难以平息的谎乱。
这时候,青登忽得惊觉:此刻似乎是他自穿越以来,首次被女人当面告白。
在此之前,哪怕是感情最要好,目下彼此的关系已很是暖昧的木下舞,也未曾听她亲口说一句「喜欢」——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
就木下舞那种喊青登的通称,都要害羞半天、花了好长的时间才总算是习惯此称呼的易羞内向的性子,她有那个当面对青登说「我喜欢你」的勇气才有鬼了。
「呃……天章院阁下……我……」
青登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旁人在开口说话。
他自己也不知道当下应该说些什么,他只下意识地张开了口,本能地试图说些什么来缓解他此刻心间的茫然、不知所措的情绪。
正当青登支支吾吾,像不断吐泡泡的金鱼一样,反复诉出无意义的字词时——
「……噗。」
青登陡然听到对面传来扑哧一笑的声音
。
青登抬眼望去。
只见矮桌的另一侧,天章院依旧是那副手捧脸蛋的可爱动作——只不过相较于刚才,天章院的双颊上多出了一抹愉快的笑意。
这抹愉快之色飞速地蔓延、扩张,最后覆盖到从鼻尖至耳根的整片区域。
「哈、哈哈哈哈!」
最终,这抹愉快笑意转化成仿佛再也忍耐不住的大笑声。
「橘君,你这表情,真是太有意思了!」
笑得尽兴,笑到有些累了的天章院,缓缓止住笑声,随后乐呵呵地与青登对视。脸上挂着仿佛恶作剧成功的坏心眼笑容。
青登再笨也知道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天章院殿下……玩弄他人的感情可不好哦……」
青登「唉」了一声,无奈道。
「抱歉抱歉。」
天章院双手合十,面露歉然之色。
「因为突然想看看你在蓦地听到我说我喜欢你后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态,所以一不小心没忍住……」
——没忍住是什么鬼……
青登忍不住腹诽。
早在刚开始与天章院来往时,青登就有发现在天章院端庄、矜重的外表下,潜藏着一颗活泼好动、热爱冒险与新奇物事的心。
这倒是和青登所听闻过的民间传闻相吻合。
据市间流传的各类小道消息所称,天章院在还没有嫁入德川家,还只是萨摩岛津今和泉家的小公主时,是一个每日在外上窜下蹦,终日与山川树木为友的野丫头。
生长在这种环境里的天章院,生了副「小恶魔」的性子,倒也合情合理。
——原来只是在跟我开玩笑啊……
青登默默地松了一口气。悬在心头上的大石头轰然落地。
实话说,天章院刚刚的「告白」,来得实在是太突然、太没有铺垫了。除此之外,青登对天章院没有任何的特殊感情,一直只把天章院视作自己的女上司——仅此而已。
因此,青登方才基本只感到惊吓,并没有因为被让无数江户男儿魂牵梦绕的「江户最美寡妇」告白而感到欣喜、自得。
这当儿,青登忽然感受到天章院笑盈盈的视线。
「不过……我的话,并不全是撒谎哦。」
….
天章院的这句话,让青登那刚放松下来的脸颊线条,又立即微微绷了起来。
「我确实是并没有对你抱有男女之情……应该说,我身为已经出家的江户幕府大御台所,言称‘喜欢,,未免也太不可理瑜了。」
天章院的唇角扬起一缕自嘲的笑意。
这丝异样的神色转瞬即逝。仅一息后就被天章院很好地隐藏了下去。
「但是,我想和你独处却是实打实的真话。」
「起初,之所以亲自授你弓术,原因确实比较简单,不过是一时穷极无聊,再加上对你这个人很欣赏,起了侧隐之心,所以想亲自培养你。」
「但慢慢的,我的心思……我直到现在仍坚持亲自当你的弓术老师的原因,渐渐发生了点细微的变化。」
「既然你发问了,那我就趁此机会跟你坦明了说吧——我是因为想和你独处,因为待在你的身边能莫名地感到放松才亲身教你弓术的。」
说到这,天章院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措辞。
一会儿后,她撤下支在矮桌上的双臂,收回向青登探出的上身,圆润的水蜜桃也坐回至并拢的双腿之上,眼望身前远方的雪山。
「橘君,你这人很不可思议呢,面对我、面对家茂时,居然能丝毫不怯场。」
「自打我
嫁入德川家,外人对待我,无外乎三种态度。」
「其一,对我毕恭毕敬,连话都不敢说大声半句。」
「其二,对我望而生畏,与我相处时,所有的言行举止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惹得我有半分不快。」
「其三,对我阿谀奉承,变着法子地想要讨我欢心,想要获得我的青睐,想要从我这儿讨得好处。」
轻浅的笑意,随着嘴角的微微延伸而重新挂上天章院的脸颊。
「这三种人我见得多了,可唯独你这种类型的,却是格外罕见。」
天章院转过螓首,看着青登的眼睛。
有别于刚刚跟青登开玩笑时所露出的那种戏谑神态。此刻在天章院的俏脸上显视的笑容,是那么地纯粹、真挚。
「你在与我相处时,不论是仪态还是举止言行,都相当地自然、落落大方。」
「并没有因为我是江户幕府的大御台所,就对我有任何的特殊对待。」
「就像是在跟一个普通的好朋友来往一般。」
「不仅是我,就连家茂也是如此。」
「你在直面江户幕府现任的征夷大将军,也不曾展现过半点儿对家茂的畏怯或献媚。」
「我很喜欢你的这种对待我的态度。」
天章院脸上的笑颜越来越灿烂。大概是回想起过去的往事了吧,她那对如同注视着遥远世界的眼眸,潜藏着一种名为怀念的情感。
「这能让我回想起还不是幕府的大御台所,还不是萨摩岛津宗家的公主,而是萨摩岛津今和泉氏的普通女儿的那段时光。」
….
「所以跟你呆在一起,心情常常会很放松。」
「现如今,这座定期与你在此相会的箭场,已成我暂且从各种烦心事之中、从大御台所的桎梏之中解脱出来的避难所。」
青登挑了挑眉,哑然失笑。
——毕竟我的灵魂是来自21世纪的啊,从未受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封建礼教的熏陶。
从小生活在文明开化的21世纪的青登,对封建时代的礼教秩序向来不感冒,同时也欠缺对其的敬畏之心。再外上青登的一点个人性格使然。因此自然能在天章院和德川家茂面前,表现得落落大方、不做作。
天章院的这套情真意切的言辞,使青登怪不好意思。
他绞尽脑汁,思考该如何接话。
说「你客气了」?好像有点不太对。
说「这是我该做的」?好像也不太对。事实上,青登并没有主动对天章院做过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儿。只不过就是陪在天章院的身边,乖乖地上天章院的弓术课而已。
「啊!对了!趁着刻下这你我都有空坐下来闲聊的难得机会:橘君,我们来讨论一下对你的称呼的更改吧!」
这时,再度开口的天章院,吸引了青登的注意力,打断了青登的思考。
「对我的称呼?」
「一直以来,我对你的称呼,不一直是‘橘君,嘛。」
「这个称呼未免太长了一点,有足足5个音节呢,你现在是我新御庭番的番士,是我的直属部下,你我之间的交往互动将来会愈来愈频繁。」
「若一直使用这么麻烦的称呼,难免会造成一些不方便。」
青登闻言,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改称呼啊……
「既如此,那么天章院殿下你今后叫我‘青登,即可。」
「「青登」……」
天章院歪了歪脑袋,作思考、困惑状。
「这个称呼确实是变短了许多,可我觉得稍微有些拗口呢……噢!对了!」
天章院像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点子似的,双手击掌,面露欢悦。
「我叫你的本名:‘盛晴」好了!虽然这个称呼仅比‘橘君,短一个音节,但朗朗上口,既好念又好听,而且还很有平安遗风,我很喜欢你的这个本名!」
青登一愣。
「「盛晴」?」
青登的全名是「源橘青登盛晴」。
源氏橘姓,通称青登,讳盛晴。
「通称」类似于古中国的「字」,是专门取来供外人称呼的。
至于「讳」就和古中国的「名」一样,是一个人真正的本名。
只不过,古日本的讳稍稍有点特殊。
按照古日本的礼教规矩,一个人的本名只有自己的主君还有关系非常亲密,亲密得能穿同一条裤子的人才能叫。
如此严苛的条件,使得每个人的身边,时常是一个能叫自己本名的人都没有。
就以青登本人为例,青登那么多的朋友,都没有一人是管青登叫「盛晴」的。
….
而青登自己也很少去直呼他人的本名,青登和近藤勇、土方岁三那么地熟,也没叫过这哥俩的本名:昌宜、义丰。
想当初,木下舞在众目睽睽之下喊青登的通称,就已引起小小的骚乱,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定:青登和木下舞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小秘密。
连喊个通称都能引起旁人那么激烈的反应,假使木下舞当时喊的不是青登的通称,而是青登的本名……那么肯定会有不少人怀疑青登和木下舞偷偷结婚了,连孩子都有一、两个了。
若想直呼某个人的本名,就是有那么多的规矩,就是有那么多的麻烦——不过,这些规矩、麻烦对天章院来说,全都不是事儿。
自己的本名只有自己的主君以及跟自己关系亲密的人才能叫?这不巧了嘛,天章院正好是青登的主君!
青登目前的阶级身份是旗本武士,是幕府将军的直臣,明面上的官职是火付盗贼改的番队长,暗地里的官职是新庭番的番士。
论阶级身份,论官位职称,青登都是天章院母庸置疑的直属部下。
天章院喊青登为「盛晴」,既合规矩又合情理。
青登对于他人对自己的称呼,一向不怎么看重。既然天章院觉得他的本名好听,想对他以本名相称,那就随她的意吧。
于是乎,青登颔首:
「但凭殿下作主。」
「那就这么决定了!」
天章院笑得好灿烂、好漂亮。
「那……今后就请你多多指教咯,盛晴~~」
——怎么说得好像一个刚嫁给我的新婚妻子……
青登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将这句己经涌到唇边的吐槽给咽落回肚。
「请多指教,殿下」
青登不矜不伐地应和一声。
倏然间,一丝丝能让人联想到顶级绸缎的风儿掠过青登和天章的耳际。
这风丝毫不冷,挟着澹澹的清香。
天章院轻轻地合上双目,微抬下巴,以有力、绵长的节奏做着深呼吸——她在享受这股风的轻抚与味道。
「好舒服的风……」
天章院把双手高举过顶,嘤咛一声,伸了大大的懒腰,紧接着身子后仰,躺在背后的卧榻上——她与青登目下所身处的这座凉亭,有着极丰富的「基础设施」。
不仅有坐垫、矮桌、扶肘,还有可供人躺趴的卧塌。
「橘……啊,不,盛晴,跟你待在一块儿,果然总能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最近这段时间,可真是把我给忙坏了……」
天章院的语气中暗含着深深的倦意。
「一桥派的人仍在紧咬着你不放吗?」
青登忍不住地问道。
「他们就是帮疯狗····」
天章院苦笑一声。
「也不知是不是井尹大老此前对他们压制得太狠了,使他们的内心都有些扭曲了的缘故,在井尹大老往生之后,他们就像出笼的狂犬一样,逮谁咬谁。」
….
天章院口中的「井尹大老」,指的自然是曾与青登有过一面之缘,对青登也算是有知遇之恩的井尹直弼。
【鉴于大环境如此,
「一桥派的人真是有够讨厌的,变着法子地指责我。」
「我觉得我哪怕是出门先迈右脚,都能被他们找到至少一钱个弹劾我的理由。」
「我有好几次很想直接下令召山田浅右卫门家族的刽子手们进江户城,给一桥派的这群烦死人的苍蝇来个现场处决。」
天章院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在自己的细颈上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虽然她用着开玩笑的语调,可眉宇间却浮着几分认真。
「呵……不过啊,将心比心一下的话,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一桥派对我的敌视。」
「即使家茂继承将军的大位,已然有2年的光阴,可一桥派依旧对征夷大将军的宝座念念不忘。」
「依旧想将一桥庆喜……这个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扶上位。」
「在一桥派眼里,我这种铁了心地要与家茂风雨同舟的人,完全是不除不快的眼中钉、肉中刺。」
「更何况……」
天章院的语音停了一下,眸光闪烁。
须臾,自嘲的笑意渐渐涌上她的双颊与眼底。
「在一桥派的眼里,我是罪不可赦的叛徒……对待叛徒不管是使用何等残酷的手段,都不为过啊。」
说罢,天章院沉默了下来,不再言语。
「……」
青登也跟着沉默下来——这样子的话题,已经超出「普通闲聊」的范畴了,他不知该怎么接话。
一桥派的叛徒……简单的一席话,背后里是内容沉重的事实。
天章院的父亲……准确点来说,是义父:萨摩藩第11代目藩主岛津齐彬,是铁杆的一桥派成员。
他为了扩大萨摩藩在一桥派中的影响力,并且增强一桥派的胜算,确保一桥庆喜能够顺利继承将军之位,将出身自岛津氏旁系、年纪合适又未婚的天章院收为了自己的义女,准备让天章院以萨摩藩公主的身份远嫁江户,与上一代幕府将军:德川家定结为姻亲。
岛津齐彬这个老阴人,连装都不装一下。嘉永六年(1853年)3月,举行了确立与天章院的父女关系的典礼,同年8月就火急火燎、赶鸭子上架般地送天章院去江户。
从此之后至现在,天章院再也没回过故土,也没再见过家乡的亲友们一面。
岛津齐彬这种急匆匆地送天章院出嫁的行为,就差直接在自己的脑门上写:我就是把天章院当好用的工具看待了,怎样?
据悉,岛津齐彬指派给天章院的任务,就是给德川家定吹枕头风,说服德川家定与其生母本寿院,让他们立一桥庆喜为将军继承人。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就路人皆知了——天章院在嫁入幕府后,没有依照岛津齐彬的命令行事,她阳奉阴违。表面上对岛津齐彬唯命是从,实际里却站到敌对阵营:南纪派那边去,力主立那时还叫德川庆福的德川家茂为下代将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