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书寒一愣, 突然就不忍心继续讥嘲眼前这个微笑中满是哀伤的年轻男子了。他看着眼前那幅板板正正到几近严苛的青松图,思绪突然飘回了很多年前自己高中状元的那一日。
当时他骑着高头大马,月白色的长袍上绑着硕大的红花,缓缓驰过京城人山人海的街道。当时年少得意, 又正值柳莺花燕的大好春日,似乎连马蹄下都染上了暖暖融融的春意。
街边形形色色的人都挤在两边, 围观这个建朝以来最年轻俊秀的少年郎, 无数小娘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神情羞怯地守在道路两侧, 渴盼着他能注意到她们。
可是在这满路春花簇拥下,他心头却没有一丝一点的欢愉,看着那些恭贺艳慕的脸庞, 他脸上从始至终都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
这是他自年少起就养成的习惯,他已经习惯了摆着一张假面去面对所有人,包括自己骨肉相连的亲人。
他也自孩提之时起就严格遵照着父亲的一言一嘱, 完美地成长成了家族期翼中的样子。他的人生, 没有空缺和遗憾,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瞩目的地方。
虽然他拥有着这些别人羡慕不已的东西, 可是这些对他来说都太过轻松顺理成章了, 他的人生似乎就如同一湾平静的湖水, 澄澈地映出了以后的人生光景, 平滑如镜, 也没有一丝值得惊奇的东西。
他甚至都想着尽情放肆一回, 狠狠撕去自己脸上那自己都觉得虚假的笑意, 真正地做一回恣意纵情的自己。
也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那个从酒楼里走出来的红衣少年,那少年长得精致漂亮,呼朋唤友着拎着一个白玉酒瓶,看起来极为潇洒。那少年似有所觉地偏过头朝这边的吵闹处看了一眼,他未好好绑起的黑发随着他的动作在阳光下扬起潇洒黑亮的弧度。林书寒看着那少年冲自己晃了晃手中的酒瓶,脸上自在随性的笑意映得他那张唇红齿白的脸更加漂亮。
这是他们彼此还不相识之时的第一次相遇,后来他才知道那红衣少年是宋国公的小儿子谈玉。
同样显赫的家世,他却拥有他不能拥有简单轻易的快乐。后来谈玉伤害了楚曦,林书寒顺藤摸瓜地查过去才知道了他的身世,也在这时他才知道那少年并没有他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快乐,他的笑容之下,是比自己更沉重十倍百倍的痛苦和负重。
他愤怒过,甚至想要狠狠报复他,他不忍心他心爱的女子受到过这样的不公和伤害,虽然在她身边,似乎从来就轮不着自己来愤怒。
虽然他能理解谈玉,可还是不由自主地去鄙夷他的所作所为,可今日见到谈玉他才后知后觉地悲哀感觉到,他的愤怒是多么地可笑。
他就这么理所应当地站在高处去指责谈玉,而自觉地忽略了那少年的一身纠结的陈伤,他在阴郁冷漠的大家族中压抑地活了那么些年,那种压迫和无可辩驳的命令逼着他不得不去做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他不是没有自己的聪慧和才智,只是这些东西,他根本就不能拥有。
这时林书寒才明白当年他们在帝京的第一次相遇,谈玉脸上的笑为何能那么潇洒肆意,他不是去伪装,他是已经习惯于不得不将自己活成这么一个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依照宋国公夫人的心狠手辣,如果他不尽力伪装成他们想要的模样,也许他根本就活不下去,虽然他儿时并不知道那些针对他的冷漠从何而来,可他还是轻而易举地被那些冷漠刺痛,顺着他们的安排活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两个是同一类人,他们在被压抑到麻木的家族中或循规蹈矩或放浪不羁地活了这么些年,最后引起他们那颗死水一般的心动荡的都是那个女子。他是因为她的勇敢狡黠,那谈玉呢
“你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她”
林书寒突然出口问道。
“为什么”谈玉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唇角,黑色的瞳仁却似乎浸入了回忆之中,“我以前确实是讨厌她的,可有一天她突然就变了,变得清透灵静,却又那么神圣不可侵犯。看着她那么一心一意地维护洛...维护陛下,我突然好嫉妒好嫉妒,我多希望她维护的那个人是我。”
“后来我本来可以离开了,却还是抵不过心中的念想回去找她了,我听说她被关在了皇宫之中,她以前羞辱过陛下,我怕陛下会欺负她,对她不好...我一颗心高悬着怎么都落不下来,”谈玉突然低下头,长长的眼睫覆盖住眼中的神色,“也许这只是我早给自己的借口,我知道那个男人会好好对她的,我知道他有多在意她。我只是想回去找她,我不忍心就这么失去自己人生中的唯一一抹色彩,虽然我对她做出了十恶不赦的事情,可我还是卑微地想回去...跪在她面前乞求她的原谅,甚至她一刀杀了我,我也就解脱了。”
谈玉抬起眼,直直对上林书寒了然的神色,他如释重负地弯了弯唇角说:“林太师,我不会背叛她的,我的命都是她给的,我永远不会再做出对不起她的事。你知道吗,她为了我和陛下争吵,虽然我知道是我害了她,可我还是好高兴好高兴。尽管在她眼里我不是谈玉,只是一条她于心不忍眼睁睁看着死去的年轻生命,可我还是很高兴,她怜惜我了,只要她肯怜惜我,无论把我看作什么,就算是将我看作是一条可怜兮兮小狗,我也心甘情愿。我爱她,你知道吗,我真的好爱她,可是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林书寒眸子里缓缓流过一丝动容,他突然伸手轻轻落在谈玉肩上,安抚似地拍了拍他。
“陛下要御驾亲征了,他不放心她,所以将宋国公的兵权尽数交到你手里,希望你能替他,好好守着她。”
谈玉浑身一震,似乎是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信任我...留在她身边...”
他的尾音甚至都轻轻逸出了一丝不由自主的艰涩,他觉得自己像个耻辱,即使能留在她身边,也洗却不掉他曾经对她做出的事情。
“那能怎么办,她一个前朝公主,身后既没有家族依托,又因为是前朝旧人,引得那些狭隘小人风言风语。如果可以,他也一定不愿把她交给我们,”林书寒轻轻弯了弯唇角道,“她一直很懂事,也不想去阻碍他什么,有时候我倒情愿她没那么通情达理,不要事事都为别人考虑。她那么爱他,却要一个人怀着身孕留在人心叵测的皇宫里,她心里得多煎熬啊。”
谈玉浑身又是一震,语气小心翼翼得似乎怕突然惊扰了某种难得的寂静安宁:“你说她...有孕了”
林书寒点点头:“已经三四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