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头有争执,但这并不妨碍彼此之间的合作。短暂的尴尬以及冷静过后,各方势力开始有条理地提出了关于白玉京的异议。
对于白玉京的建立,上清界其实并没有太多表示反对的、不和谐的声音。正如天枢星君所说的那般,白玉京严格来说就是一处授业的学府,虽然其中的门徒学子海纳百川、有教无类,但它本质上仍旧是一座学府。这天下间开宗立派、传道受业的能人异士多如过江之鲫,以拂雪道君的修为造诣,她另立山门根本不会有人多加置喙。甚至拂雪道君开宗立派的消息若是流传出来,恐怕整个上清界都要陷入沸腾奔啸的境地。
在如今的正道之中,“使民开智”、“教化万民”是符合主流理念的,人间皇朝与权贵世家或许有垄断知识、固化阶级的野心,但这是并不能堂而皇之宣诸于口的。若非明尘上仙与曾经的先辈们排除万难、不顾非议地打破这一重屏障、将此定义为“错误”之事,宋从心这一代想要做到这一步必然会面对更多的阻力。
但是,白玉京同样也面临着许多问题。
白玉京是如何邀人入梦的?灵魂出窍是否会对凡人造成伤害?白玉京择选门徒的规则是什么……诸如此类问题原本都是出席的代表们想要从清汉那边得到一个答案的,但是当他们知道白玉京的创始人乃拂雪道君时,这些问题突然又变得不重要了。尽管上清界各方势力与无极道门之间多有摩擦,但对于明尘上仙和拂雪道君的品行,不管是哪种阵营立场的修士都是认可的。若是其他人修建这么一处天上宫阙,各方势力或许还要阴谋论一下,但若是拂雪道君,那白玉京必然不可能是用来害人的。
那唯一一个放在眼前的,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便是……
“拂雪道君,您这是承认……自己在私下豢养魔物吗?”
经历过先前一番遭遇,提出这个问题的代表并没有使用过于激烈的言辞。他小心谨慎地斟酌自己的话语,但他询问的也是在场大部分人想要问询的问题。
正如天枢星君先前所言,白玉京作为一处“授业于万民”的学府,存在本身便是一种义举。各方势力并不是看不出白玉京带来的好处以及改变,甚至上清界许多势力都已经从中获利,但让他们踟蹰不前的主要原因便是白玉京中的原住民——那些身上带有魔化迹象、亦或是已经失去人形的异类。
上清界对于魔物的态度并不到斩尽杀绝的境地,但魔气于人体有害,魔物也常有害人之举,故而“斩妖除魔”也成了正道修士的职责所在。
正道修士豢养魔物,虽说没到会被称为“大逆不道”的程度,但总归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被轻飘飘揭过的事情。
“并非豢养,他们是那里的原住居民。”宋从心微微垂眸,语气平静,“诸位应当也能察觉,白玉京并不存在于三界之内。整座天上宫阙皆由原住民亲手规划、建立,他们才是那里的主人。我只是在他们所在之地修建了一座道场而已。”
“可您还引渡了这么多凡人的灵魂,若是魔物发狂,伤及无辜,又该如何是好?”
“白玉京学子的灵魂皆受法阵所护,三叶金印便是证明。”宋从心并没有点明天书的存在,只是简明扼要地阐述了自己的防护之举,“人烟聚集之所可成有灵之地,我以点星秘法汇聚众生灵思,滋养其魂,庇佑其神。白玉京若是因事故而崩塌溃毁,以魂入境之人也会顷刻被驱逐出去。诸位若不放心,还请清汉从中鉴明。”
“允。”天枢星君颔首,“本尊可亲赴一趟。”
天枢星君出面,众家倒是安心了些许,虽然不知道拂雪道君是如何习得点星秘术的,但要论灵修之法,这世间恐怕无人能与清汉相比。
“更何况,白玉京居民并非无魂无智的先天魔物。”宋从心又道,“他们是五百年前受外道所害、却挣扎存续至今的五毂国遗民。”
“什……?!”
宋从心轻描淡写,却如一块巨石砸入水中,掀起惊涛骇浪。就连天枢星君也未闻此事,瞬间扭头朝她望来。
“三年前的幽州之行,我曾与佛子以及另一名女修共同步入此地。”宋从心偏首,与禅心院所在席位上的梵缘浅对视了一眼,“当年五毂国沦亡于外道之手,众家弟子也死伤惨重。在兴国明贤公谢秀衣的帮助下,我们得以寻见此处名为‘苦刹’的神诡秘境,并从幸存者的口中中获知了五毂国溃毁的真相。”
“幸存者,还有幸存者是吗?!”一位大能顾不得仪态,冒然打断了宋从心的话语,“我宗的弟子……还有幸存的吗?如果有,为什么他们不回来——”
“因为他们已经回不来了。”宋从心的语气没有起伏,群情激动的情况下,她反而比谁都更加冷静,“五毂国遗民与……各宗幸存者,一部分神魂遭受灵性污染,魔化并失去形态;一部分道心磨损,神魂受创,只能进入冰棺长眠;另一部分……则被外道抹去了名姓,人间已经忘却了他们的存在。”
“即便他们神智犹存——”宋从心一眼扫来,分明不含任何情绪,却让人心如刀割,如遭凌迟,“在世人眼中,他们也已经是魔物了。”
拂雪道君并没有用太过伤人的言辞,她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一个在不久之前,刚刚上演的事实。
七曜星塔中一时间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不同立场、不同阵营的修士此时都被同一种心绪攥夺了心肺。在短暂激动与欣悦过后,他们如此绝望地意识到横亘在这其中的不仅是生与死,还有那些无论是幸存者还是惨遭丧亲之痛的活人至今都跨不过的苦难以及长达五百年的时光。
甚至有些修士近乎惊惧的意识到,方才那一瞬间,在听见自家弟子仍然幸存但却堕为魔物之时,他们心中皆有一丝不敢深想的顾虑。若是那些魔化异变的弟子真的回归宗门,他们亦或是其余弟子们真的能毫无保留地接纳、包容他们吗?他们真的不会为了所谓的大义,让他们引颈就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