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雪是否好奇过,姜家为何会与无极道门对立呢?”
笑意盈盈的姜恒常,在提出“谈一谈”后不久便抛出了这么一个直白到近乎突兀的问题。
宋从心回头看了一眼池塘边等候她们两人的姬既望与天工百炼道人。姬重澜在世时曾是举世无双的阵法大师,即便后来重溟城埋藏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但姬重澜的才华与机关阵法之道上的造诣并没有因其过错而被雪藏或是篡改。姬既望身为姬重澜唯一的继子,他继承了姬重澜的留下的城池与智慧的瑰宝。身为与天地相连的神祇,姬既望在符箓阵法方面有自己独到的真知灼见。他能将自己感受到的潮汐、月辉乃至是自然中的一切韵律誊录下来,变成可供凡人御使的力量。
而天工道人以前与姬重澜称得上是君子之交,不过以姬重澜八面玲珑的性情也很难与谁结怨交恶。在姬重澜的真实身份被揭露之时,天工道人一度以为是有人在背后捣鬼、玷-污英杰的声名。后来即便各宗发布了布告,天工道人也不死心亲自奔赴东海勘探了一番,因此与姬既望有一面之缘。
天工道人与百炼道人算得上是姬既望的长辈,宋从心很放心地将为姬既望介绍天景雅集的事情托付给了两位,之后便与姜恒常走到亭中详谈。
“各方势力皆有自己的阵营或是立场,无法和音共鸣也属寻常。”宋从心如此回应道。
“通透。”姜恒常抚掌一笑,“但是拂雪应该也能察觉到,许多合作分明是对中州有利的,但姜家却总是忽视利益,拒不合作,甚至有时已经影响了大局所向。”
姜恒常当然不是一个直肠子的蠢人,她只是行事雷厉风行,不喜拐弯抹角。事实上姜恒常提到的问题,宋从心也略有所感,九州列宿筹划开启了新一轮没有硝烟的情报战,明月楼主能敏锐察觉到这个筹划是在刨自己的根基,姜家身为千年修真望族,不可能看不出来这同时也是在掘世家的底盘。但是和明月楼主险中求变、迎难而上的态度不同,姜家却是选择了封闭自守,甚至还故意向无极道门提出无理的请求、彻底断绝了双方合作的可能。
若说姜家是因为问鼎天下的野心而将无极道门视作假想敌,但天下第一宗的东华山虽也和无极道门多有竞争,却也没有到姜家这般程度。
这种程度的敌意,已经不是单纯的“理念不合”的程度了。
“还请姜道友指教。”宋从心也不愿卖关子,能坦然直白地交流,她当然不愿意勾心斗角。
“好呀,这个情报就算是我小小的诚意了。”姜恒常笑了笑,转而道,“拂雪应当听说过留顾神之名吧?”
“有所耳闻。”
“那就好,留顾神乃拥有死亡神权的神祇,主掌死生葬,其信徒被称为‘永留民’。”姜恒常明眸微睐,露出一个有些意味深长的笑,“拂雪若是知道这些,那拂雪应该也知道当年姜家曾经主张将留顾神奉上神坛,令其永享世人香火,成为人间的正庙正神。但后来,这一提议却被无极道门否决了。”
“是,因为留顾神私自扣留亡者的魂魄,此举背离天道,破坏了六道轮回之因果。”
“确实,但是好叫拂雪知道,姜家对无极道门的敌意,正是自留顾神而来。”姜恒常一手托腮,一手在石桌上划了划,她眉眼含笑,语气平和地道。
“因为留顾神,其正身正是姜家的先祖——天殷皇朝的开国皇帝,也是姜家每代必出的‘天才’。”
……什么?!宋从心心中一怔。
留顾神骨君竟然是……姜家的先祖?!
“上清界七大修真望族,明面上的说法是传承千年之久、有望百世不衰的家族,但实际上,真正的千年望族指代的是拥有一套完整道统、族中能一直培养出分神期大能修士的家族。”姜恒常笑了笑,仿佛不知道自己随口抛出的是何等惊雷一般,“姜家、姬家与即墨都是传承久远的家族,自远古时代便已经存在。但拂雪或许会感兴趣姜家的前身?姜家曾与外族联姻,两族整合成一族,而其中一方曾是人皇氏族的直系血脉。”
人皇氏族——严格来说,五毂国的人皇并非由血脉来决定的,否则当年也不会发生连山氏长子联合外道意图篡位的悲剧了。所谓的人皇氏族是当时治理管辖五毂国的九大氏族,这九大氏族每一代都会选拔出族中优秀的子嗣辅佐人皇与大巫,此即为“九贤”与“九卿”。而无论人皇出身于民间还是他处,九大氏族都会遵循上天的指引找到人皇并将其带回氏族精心培养。后来,随着五毂国的毁灭与时光流逝的消磨,这九大氏族也分崩离析,散落神舟,难寻踪迹了。
电光火石间,宋从心突然想起自己在初入苦刹之地时从天书手中得到的情报:
【姜家:五毂国分崩离析后的直系血脉,原五毂国天巫后嗣。
遵循古老的祭祀之法,意图重整天纲,一统天下,后于中州立国,号“天殷”。
继承了“(……)祭祀”相关之传承。】
宋从心记得当时情况危机,这些五毂国相关的记载也只是一闪而逝,注意力都放在宣白凤身上的宋从心并没有深究天书标注出来的情报。后来宋从心虽然有再次翻看五毂国的历史记载,但那段过往到底已经年代久远,只知道目前世人所知的姜家、姬家、宣家以及即墨都与曾经的九卿九贤有所牵系。
而眼下,姜恒常给出的情报就如同最后一块拼图,拼上了事件残缺的最后一角。
“……姜家每一代都有‘天才’诞生,且都是双生子,一人修行天道,一人持掌皇权。”宋从心半垂眼帘,“传说,双生子命格相同、命运相系,如太极图上的阴阳两仪。渴求长生,亦不舍荣华,故而意图复辟当年五毂国的壮举,一统九州,长生久视,缔造永不陨落的辉煌政权。”
“尔等——”宋从心突然抬眸,眼神冰冷,眸光锋利,“尔等造出了神祇?”
“确切来说,是姜家先祖以及曾经的国民们共同奉上神坛的神祇。”姜恒常并不畏怯宋从心乍现的锋芒,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爽快地承认道,“‘姜家勾结外道’,非要这么定论的话其实也没有什么问题。如拂雪所见,姜家与当初的姬家一样,为了抵御某些灾难,他们创造出了如今不被正道认可的‘外道神祇’。”
宋从心语气平静:“姜道君可知幽州夏国外道造神之事?”
“知道。正道放言庇佑九州,本也并不只是纸上谈兵。”姜恒常轻笑,“我创立刑天司,设立玄衣使,本也是为了有资格在这场以天地为棋盘的博弈中落子而已。和你一样,拂雪,我也在摸索探查一切背后的真相。至少在查明真相之前,我不是你的敌人。”
“拂雪难道不好奇吗?为什么同样是干涉凡尘,有的人却会被因果反噬,有的人却不会?为何善良的人会堕仙入魔,邪魔外道却不惧报业?我猜拂雪应该也询问过,但明尘掌教必定没有告诉你真相。”
“……”宋从心沉默,“我略有所感。”
“但不够明确,对吧?”姜恒常眨了眨眼睛,她眼角的泪痣也随着她眼睛的眨动轻闪,竟有种陈酿美酒般醉人的风韵,“所以,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吗?去看看我族中的那些老家伙以及明尘掌教不约而同选择缄默隐瞒的那些秘密与过往。”
姜恒常对宋从心发出了中州之行的邀请。
……
七曜星塔,席间。
张万世坐立难安,他很想回自己下榻的房间内继续玩自家重孙上供的通讯令牌。但这闭关十年来他实在落后时代太多了,再不多收集一些情报,他怕之后的仪典上一问二不知的他会失去发言的余地。张万世板着脸坐在位置上,实际却竖起耳朵收集大殿内的所有情报讯息,其中席间众人提到最多的果然是拂雪道君。
这还真是一位着手可热的后起之秀啊。张万世有些遗憾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小重孙,明明是同样的年纪,为何别人家的孩子就过分优秀呢?
“?”张真信不知道一向疼宠自己的祖爷爷突然有点嫌弃自己,他悄悄凑到祖爷爷耳边,小声道,“祖爷爷您放心,您要看的那些戏曲我都给你存下来了,回去就能看。大庭广众之下听戏不太礼貌,您就稍微忍忍啊?”
张万世:“……”唉,算了算了。有的孩子出人头地,有的孩子承欢膝下,没有高低之分,都是好孩子啊。
张万世正在犹豫究竟要如何与那位声名赫赫的拂雪道君搭上话,他跟明尘上仙不熟,攀扯关系这条路走不通;他不是剑修,以剑交友的路被封死;扯张家的大旗谈合作吧,他对家族的事务又实在不熟……再说了,他到底是年纪大了,让他拉下老脸去和晚辈套近乎,这会不会有点尴尬啊?
张万世正拿捏不定之时,却见出去时还是两个人的拂雪道君身边竟然又多了二道人影。他打眼一看,嚯,这不是姜家的姜道君以及天工百炼道人吗?
拂雪道君和姜道君共同踏入大殿的瞬间,低声交谈的人群都突兀地安静了一刹。古怪的寂静中,张万世倒是很能理解众人心中看见这一幕时的惊疑,毕竟姜家与无极道门之间的关系实在称不上友好,而姜道君其人虽然总是面上带笑,但谁也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天工百炼道人这对就更别提了,这对夫妻道侣单单是站在一起都自带一种隔绝他人的气场。上清界的修道者以独身居多,即便是有缘分在身的,也少有腻歪到天工百炼道人这等份上。
但是拂雪道君竟然能与这二位自如的交谈,莫非明尘上仙那铁葫芦还能铁树开花养出个长袖善舞的弟子来吗?
张万世看得眼都直了,毕竟拂雪道君那副宛如天人般的形貌看上去着实不像个好相与的。但是从喜怒无常的明月楼主到高深莫测的姜道君,不同势力的人对拂雪道君表现出来的态度都出奇的友好。这让张万世原本“提携一下后辈”的念头摇摇欲坠,并在时间的流逝下逐渐崩塌。
而让张万世感到震撼的并不止这些,只见拂雪道君与姜道君说了什么之后,两人结束了交谈,双方也要各自回到各自的席位上。那位重溟城主似乎有些不情愿,但迎上来的重溟战士们几乎是喜极而泣地接走了自己的城主,一副离家出走的娃儿终于被人送回家了的模样……
眼见着拂雪道君也要入席,张万世感觉到其他人明显蠢蠢欲动,这回没有明月楼主拦路,他们或许能与拂雪道君正面交谈一番……
张万世见状,当即轻咳两声,手撑在桌案上正想起身。就在这时,七曜星塔的大殿外却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随即一位身披狐狸、容貌有光的俊美男子昂首阔步地迈入殿中。张万世一眼便认出北燕慕容国主,十数年不见,这位国主依旧风采夺目、翩然如初。
然后,张万世便眼睁睁地看着慕容国主一眼便落在了拂雪道君的身上,大笑着走过去拍了拍拂雪道君的肩膀。
张万世:“……”人缘可真好。
张万世偃旗息鼓,他耐心地等待慕容国主与拂雪道君寒暄完毕。没想到,慕容国主刚说没两句,禅心院的主持与佛子到了。
十数年不见,禅心院主持的佛法似乎更近了一步,曾经萦绕身畔似有若无的佛蕴如今已经消弭无踪。主持只是站在那里,便如同一樽古朴的木像般平平无奇。看似不如以往神光外放,实则已至“返璞归真”之境。看来禅心院主持即将闭关修行最上等禅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子虚乌有。
而那位身披雪色袈裟、眉眼似有悲悯之意的佛子看见拂雪道君,那双好似慈佛在世般的慧眸都微微一亮。
然后佛子也朝着拂雪道君走去了。
张万世:“……”这人缘也太好了!
张万世更加坐立难安了,他总觉得自己已经足够高看明尘上仙的亲传弟子了,却不想如今看来竟还是低估了这位后起之秀在上清界的名望。就在张万世心中重新评估这位少年剑宗的地位时,七曜星塔的后殿大门忽而洞开,七曜星塔的东道主终于也步入殿中了。
数名身披星月斗篷的修士手提灵蝶缠绕的灯笼,仪态万方地缓步踱来,她们分立两侧,为中间人让出一条道来。
张万世抬眼一看,便见一气质凌厉端肃的女修从中走来,乍一见她,张万世心中难免一惊,主持此届天景雅集的竟是这位。
——清汉的天枢星君,“天枢之宿为贪狼,引领二台朝帝旁”的天君帝星。
清汉组织的领袖,也是当世五指可数的大能修士之一。
张万世神情一肃,他站起身,面朝天枢星君所在的方向施行一礼。场中众人,除明月楼主与禅心院主持以外,其他人也基本做出了与张万世相似的举动。这倒不是看在天枢星君的修为境界而有的恭维之举,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意。普天之下,或许只有明尘上仙与天枢星君才能当得起。
因为明尘上仙与天枢星君,是当世唯一两名自千年前便伫立世间的修士,也是最初完善了天之道统的先驱者。
其中一人庇佑九州,照拂人世,匡扶天下正法,划分了正邪对错之分。
而另一人解读星相,踏遍九州,创立灵修法门,定下经纬年历与岁时。
如今,这位隐世已久的开道先辈竟再临人世,无需他话,众人都已听见了风雨欲来的潇潇之声。
张万世行礼起身,他满心感慨,思绪沉重。就在他臆想了一切有可能发生的危机变故之时,却见天枢星君环顾全场,目光突然落在了拂雪道君的身上。
铁面无私、不苟言笑的天枢星君与拂雪道君对视了一眼,忽而,星君柔和了眉眼,朝拂雪道君颔了颔首。
张万世:“……”
我应当只是闭了个关,而不是死了很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