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微雨,胭脂缀雪,半山红海如彤云密布,其色更胜桃李,好似彩霞栖息于峰。
或许这便是“栖霞峰”名字的由来吧,谁也不知道仪典长老为何会在山上种了近乎半山的有肠花、思乡草。
但有幸参与了这场花海聚会的无极道门弟子都觉得,若是有朝一日要去往远方,恐怕他们的梦里也会时不时想起这片花海。想起花海下的袅袅炊烟,想起同门间的嬉笑怒闹,想起首席始终微微上翘的唇角,想起所有同门在天光下起身、共同举杯的景象。
“杜举。”明媚的天光模糊了众人的眉眼,不知是谁先举高了酒盏,大声道,“愿诸位仙途永昌,福生无量!”
许许多多杯壁相碰的脆响,许许多多高扬的袖摆与欣悦的笑。
“无量光!”
开坛的美酒盈散着醉人的香醇,与清风相伴,有人用留影石记录了这值得纪念的一幕。被天光模糊的影像中,无极道门这些已经在各个领域崭露头角的年轻弟子齐聚一堂,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们豪气干云、恣意洒脱,仿佛下一秒便要乘风而起,凌绝青云而去。
无极道门千山鹤唳、碧海松涛的壮景,都只能成为这些璀璨星辰身后点缀的烟云。
宋从心同样也在人群之中,她平日里鲜少饮酒,但她自然不会在这么好的氛围中拂了大家的兴致。更何况以分神期修士的体质,要喝醉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酒香浓烈的琼浆甫一入口,宋从心立时察觉到不对头。只因这酒水的辛辣程度堪比空口吞刀,其中还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酸苦呛麻和几近狂暴的药性,这究竟是哪位人才酿出的人间杀器……
“噗!拿错酒了,拿错酒了——!”
“咳咳咳,咳咳咳——!救——”
“不许吐,不许吐啊!百年份的龙蛇胆、牛首鬼草和泑泽嘉果!吞下去,快吞下去!”
“救命,救命……”
仙风道骨的璀璨星辰一瞬间全军覆没、无法再起,仅剩几个还能勉强站立的人用毕生的自制力咽下这一言难尽的酒水,神情多少都有些怪异。宋从心倒是神色如常,只是眉头微微拧起。她目光扫向摆放在一旁的十几口酒坛子,三四口已经开封的酒坛翻倒在地,散落在地上的封口绳一端为龙首木刻,这是法绳。
看样子是有人在斟酒时开了祭酒,祭酒通常以各种天材地宝酿制而成,其药性已经跟十全大补的丹药没什么区别了。
强壮筋骨的龙蛇胆,服之不忧的牛首鬼草,食之不劳的泑泽嘉果……都是好东西,可惜酿在一起的味道着实有些一言难尽。能酿出这么药性狂猛霸烈的祭酒,除鹤吟以外不作第二人想。这位修行巫医之术的师妹平日里看着清冷端庄,实则性情刚烈,酿出的酒水也如其人,香气扑鼻却如钢刀般凌冽。
“还好吗?”宋从心搀扶了一把将酒水一口闷的灵希,五感钝化的灵希倒是没尝出多少滋味,但直冲天灵的酒意却不是那么好受的。
“……”灵希面上淡去了平日里木楞的神情,眼神有些发直地看着宋从心。
分神修士都觉得烈的酒,目前这里修为最低的灵希自然承受不住酒力。好在这祭酒内蕴含的成分对人体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坏处,甚至可以带给人难得的好心情。宋从心扶着灵希在花间的石椅上坐下,看见小师妹麻木的眉眼舒缓,眼眸微微弯起。
这么开心,是梦见了什么好事吗?
宋从心环顾四周,反应过来的同门都已经盘腿席地而坐,开始消化酒力以及药性。他们身上升腾起丝丝缕缕的云雾,衬得回风云顶一时间恍如仙境。
“这可真是。”湛玄是为数不多能扛下药性的弟子之一,他摇摇头,抬手凌空虚画,一个个灵光湛湛的符文便自他指尖流泻成型。他草草写下符文,曲指一弹,符文便自四面八方飞射而去,停在半空,如水中漫开的墨迹般迅速扩散。须臾,湛玄平平踏出一步,冲天而起的剑阵便将整个回风云顶笼罩其中,将打坐入定的同门都护在盘桓四起的剑阵里。
“看起来需要好一阵子了。”湛玄走到宋从心身边,看着宋从心双臂中沉沉睡去的灵希,“我在这候着,师妹不如先回去?”
“不了。”宋从心看见不远处察觉到不妥而登上山顶的云迟迟与胥千星,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两名随侍,“我让人送师妹回去,和师兄一起等。”
这么多同门同时打坐入定,湛玄和宋从心两位师兄师姐肯定是不能擅自离去的。更何况如今天色尚早,同门们消解了药性后十有八九还要再喝下半场,但灵希修为尚浅,这一醉恐怕就彻底醉死了过去。比起留灵希在这里睡硬邦邦的石椅,宋从心还是倾向于将人送回去好生休憩。
宋从心将灵希交给了云迟迟和胥千星,这两名随侍弟子都是行事稳妥的人,他们能照顾好灵希。
“不必备解酒的汤药,由她睡去,只需用热水替她简单擦洗。”祭酒并不会伤人身体,只是修为较浅的弟子需要留待身体自然化解酒力。宋从心简单嘱咐了两句,胥千星和云迟迟也一口应下,很快便带着灵希离开了山顶。宋从心和湛玄则留下为同门护法,同时收拾一下满地的狼藉。
“若是将留影石拿给没来得及赶回来的师弟师妹们看,他们怕是要气坏了。”湛玄取下留影石,有些好笑地发现上面忠实地记录着众弟子“全军覆没”的场景。
“以后总会有机会的。”宋从心和湛玄坐在一处,看着他手中留影石刻录的影像,也觉得十分有趣。
“那师妹可要常回宗门。”湛玄垂眸浅笑,“师妹在,大家才能如此欣悦地聚在一起。”
“师兄过誉了。”
宋从心觉得自己在聚会上也没说什么话,全场下来也就烤了个玉米,就活跃氛围来说她还不如满场乱蹿的白庆。
“师兄可不是在奉承你。”湛玄摇头失笑,将烤好的肉串从炭火上取下,递给宋从心。
湛玄的手艺可比宋从心那徒有卖相的厨艺好得多了,宋从心虽然不重口腹之欲但也喜欢美食。两人便坐在凉亭边一边吃着烤串,一边等待同门们结束入定。
“师兄指点我一下吧,我烤几串带给师尊。”
“掌……不,没什么。我教。”
……
宋从心正跟着湛玄学习如何烤串的时候,另一边厢,胥千星和云迟迟两人也将灵希带回了文光院。
“我去准备热水和衣物。”云迟迟将灵希放在床榻上后便匆匆离去,她是个小心谨慎、做事细致的人。虽然不如胥千星那般长袖善舞,但并不需要圆滑世故的拂雪道君身边需要这种人的辅佐。云迟迟去准备东西时,胥千星便守在灵希身边看顾着,看着熟睡的少女,胥千星却撇了撇嘴,心里想着别的事。
自从成为了拂雪道君的随侍弟子后,胥千星越发觉得自己的上司脑袋有坑了。
胥千星从不妄自菲薄,他知道自己的容貌皮相即便是在遍地龙凤的内门中也是极为出众的。但初次见面时拂雪道君看他的眼神别说惊艳有加了,那眼神简直跟看路边的石头疙瘩似的。别说男女之情了,胥千星都怀疑自己在拂雪道君的眼里究竟还算不算男人,还是说拂雪道君眼里入了道门的就都是出家人,没了男女之分?
胥千星其实见过拂雪道君这一类人,这些人要么是情窦未开、心门深锁,要么便是志在青云、无暇他顾。前者还能使劲撬一撬,后者那是真的难搞!
但是自己那个脑袋有坑的上司自从知道他被选上随侍后,简直跟催命似的不停督促着他动手。什么情蛊迷药合欢散之类的下作玩意儿都往他这里送,这种东西要是能对拂雪道君生效,胥千星高低得把自己的脑袋摘下来当皮球拍着玩。更何况他强调过很多次了,喜乐道是挑动人心贪嗔慢疑以此窥得人心,不是专门干勾栏卖笑以色侍人的活计。他那个上司根本就是打算牺牲他一个给拂雪道君染上些许污迹,至于他能不能活着回来根本不重要吧?!
今天也是想出卖上司的一天!
“不过真奇怪啊,那人的心境看上去跟他的地位不太相符啊……”胥千星思虑道,他的上司是个极其多疑谨慎的人,平日联系他也绝不会亲自出面。但好歹也是永久城中司掌永劫苦役的龙骨法王,怎么每次提议的东西都透着一股子不靠谱的微妙呢?
看来这次任务还是要靠他啊。胥千星眼神漠然地看着床榻上昏睡的少女,心中盘算着应该如何布局。
就在这时,床榻上的少女突然翻了一个身,将脸埋入床褥之中,发出一声仿佛被魇住了一样的破碎呓语。
“咣当”一声,胥千星猛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后退的数步,撞到了一旁的座椅。他身上汗毛倒竖,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栗栗顿起。
不对劲。胥千星捂住自己的耳朵,冷汗自额头滑落。我刚刚听见了什么?为何突然间识海一片空白,徒留下难以言说的恐惧?
好在,那一声破碎的呓语之后,室内又再次恢复了安静。床榻上的少女沉沉睡去,能听见的唯有平缓稳定的呼吸。但胥千星不认为方才的惊栗只是自己的错觉,他望向床榻的目光多了几分惊疑不定。
这明尘上仙的入室弟子,身上有点东西啊……短暂主宰理智的恐惧消散过后,难以言语的兴奋和痛快便翻涌而上,主宰了心灵。胥千星突然觉得这个几度走入死胡同的任务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乐子可找。他走到床榻边坐下,伸手撩起自己的鬓发,俯身凑到灵希的耳边,微微起唇。
一条猩红绵软的长舌自胥千星口中探出,奇诡鲜红的符文如刀刻般纹写在他的舌上。俊秀文雅的少年人霎时染上了一层邪祟的血光,随着少年低哑的吟诵,那符文红光一闪,最后化作一个微弱的血点没入了灵希的耳中。很快,那血点也消弭不见了。
回风云顶之上,正在与湛玄闲谈的宋从心猛地抬起了头。
文光院中,好梦正酣的少女突然拧起了眉头,她的梦中,令人怀念的往昔画卷在突如其来的灾难中天翻地覆。平静安详的村庄化作漂橹血海,她在其中拼命挣扎,伸出的手却抓不住任何一件可以凭依的浮物。就在这时,血海中突然出现一个庞大汹涌的漩涡,古海中的害兽张开了血盆大口,意图将她吞没。
这都是假的。梦境中的灵希阖上眼目,不看,不听,不想。一切都是假的。
“就算是假的,难道你不觉得疼吗?”梦境中,突如其来的声音在灵希的识海中响起,循循善诱。
“为何要忍耐,为何要压抑?杀了这些让你痛苦的东西,让一切恢复宁静,这不好吗?”
这次的梦比以往聒噪。沉入海底的灵希双眸紧闭,她断却自己的思绪,声音、血海与害兽便都离她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短暂也或许漫长的静谧之后,灵希的意识上浮,破开洪流的水面,她睁开了眼睛。
灵希睁眼的瞬间,窗外投照而来的天光晃了她的眼。她微微偏头,看见床边站着一名风姿秀逸的少年。
“真人,您醒了?”灵希认得他,他是拂雪师姐的随侍,名叫胥千星,“宴会上错斟了祭酒,真人不胜酒力,道君叮嘱我等将您送回。云迟迟在准备热水,还请稍待。”
胥千星端来一杯温茶,递到灵希的唇边。短暂的恍惚与心脏的剧痛过后,灵希很快又恢复了过来。
就在这时,云迟迟捧着衣物归来。她搀扶着灵希进入了沐间,胥千星则恪守礼节地退至屋外。
云迟迟替灵希散下长发,脱下外衣,灵希道了一声谢,拒绝了云迟迟的服侍,只让她将衣物放下,其余的她会自行打理。云迟迟显然也习惯了掌教一脉不喜有人侍奉的习性,依言退至门外静候。灵希掬起热水洗了一把脸,待神思回笼后,才抬头看向铜镜。
然而,这一抬头,镜中的少女竟半脸染血。
唇角与鼻尖捕捉到一丝铁锈的腥气,灵希低头,却见盛装热水的木盆中漾开淡淡的猩红,她的双手满是血垢。
咣当,木盆翻倒在地的声音惊动了外间的云迟迟,她连忙撩起竹帘,看见灵希捂着脸站在一旁,不由得焦急道:“真人,您流血了?”
什么流血?灵希抬头,望向云迟迟,她看着地上翻倒的木盆,看着手上沾染的鲜血。
“……你看得见吗?”
“什么?”
“血,你看得见吗?”
“是的,我看得见……真人,您怎么了?是受伤了吗?我这就去给你取药。”云迟迟说完,立刻跑出了沐间。
所以,这不是她的幻觉?灵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面无表情地捻弄了一下指尖。
黏腻新鲜的血。她没有受伤,那她手上沾染的,究竟是谁的血?
灵希抿了抿唇,她感觉到那些隐藏在暗处从来不曾放过她的阴影再次缠上了她的脚踝,如附骨之疽般如影随形,誓要将她敲骨吸髓,啃食殆尽。
真也?假也?灵希不知道,毕竟,她从来都活在虚实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