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性情最温和的医修弟子抱着孩童融化的遗骨,在天光下崩溃恸哭。
——“……师兄,我回不去了,尘世已经把我遗忘。”
他想起彻底失去形影的友人在堕落后仍执意回归故土,最终却失魂落魄地重新回到黑暗的地底。
——“这样活着,还不如死去,当年那一战,留下的为何不是我呢?”
他想起因道侣神陨而道心破碎、从此永诀仙途的同门痛哭流涕,在以后无数个难熬的日夜里思念着连转世都没有的不归人。
——“阿黎,活下去,再苦再难,也要活下去。”
他想起曾经抬手便可泽被天下的师姐在天光未明之时死战至身殒道消,散去一身灵力,她的遗泽化作那些小小的光苔,温柔地照亮了地底。
在那接踵而来、不曾给人喘息余地的绝望中,阿黎无数次地想过了死。但师姐临终前却告诉他,死亡,不过是将责任与重担转交给活着的人。
“所以……是我对不起你。以后,要留你一人走下去。”
师姐说,人的一生,都在负重前行。但有时,生命的分量太沉太重,重到曾经能摇撼山峦的少年,有朝一日竟无力再握住自己的剑柄。
——他想起自己的剑曾经斩断了五毂国国民最后一线生机,想起自那之后,他再也不敢去看剑上铭刻的年少的自己。
于是那柄与自己命魂相系的半身,便这样一点点地沾染了锈迹。
可是,可是——
“……不可饶恕。”
忍让不会得到宽恕,退怯更无法弥补,正如拂雪所说,这世上若还有什么能将化作灰烬的灵魂重新点燃,那必定是对这片大地的——愤怒。
滚落的汗珠溅落在拄地重剑的剑柄上:“我的剑,我的道……”
沾满锈迹的长剑流淌起金色的光泽,如龟裂的纹路般在剑身上蔓延,似破碎后弥和的痕迹,又仿佛是树新生的脉络。
阿黎高举自己的剑,用力朝下刺入:“万重山,本是为守护而存在的啊——!”
夺目耀眼的金光绽裂如冬生向阳的木,干涸龟裂的大地萌出了翠绿的芽种,疯狂生长的藤蔓瞬间蔓延至塔楼的任何一处。
遥远的永安城中,轮换站岗的守墓人茫然抬头,便看见一道贯穿天地的金色光柱。
“那、那是——”
一柄金色的重剑自高天陨落,拄入大地,连接土壤,掀起浮尘无数。巨剑如一座巍峨险峻的高山般伫立于大地之上,璀璨如旭日的金光下,剑身上的锈迹绽裂粉化。绿色的藤蔓攀附着巨大的重剑,以惊人的速度飞快地生长,在极短的时间内环绕重剑,长成了一棵贯穿天地的巨木。
隐天蔽日的庞大剑影中,身穿无极道门内门弟子服饰的女子幻影凭空出现在阿黎的身后,她墨发飞扬,手中托举的绿光幻化成庞大繁复的法阵。
——“若有一天,你重新持起你的剑,那我留在你身上的种子也将迎来春生。”
回不去尘世的人,在这集尘世万千苦难于一刹的死地,种下一棵向阳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