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缘浅想过自己与师哥的无数种重逢, 但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在这种情景之下。
意外,但也不那么意外?当双方分庭抗礼维持着黑白双子塔岌岌可危的平衡时,唯有梵缘浅仿佛感觉不到危机一般, 坦然无比地对“敌人”行了一个合十礼:“师哥, 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戴着面具而看不清神色的白衣僧人抬了抬眼皮,语气平和却莫名让人品出几分淡然懒散:“一别经年,师妹还是如此缺心眼。现在是打招呼的时候吗?”
双子塔皆已倾斜, 敌我双方都不得不在刹那的失衡中重新寻找新的落足点,有人不得不御气凌空, 有人则踩在墙壁或者台阶之上。梵缘浅那句“师哥”甫一出口,知晓何人能被当代佛子如此称呼的人皆抬起头,望向那站在敌方中却依旧显得格外风姿卓然、鹤立鸡群的僧侣。
他一身雪色袈裟, 手缠一百零八颗雪禅菩提。若不是袈裟上沾染了血污, 他看上去便仿佛还是世人记忆中那个金顶礼佛、光风霁月的禅心院佛子。
听见师哥这么说,梵缘浅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毫不掺假的困惑, 她似乎发自内心地不觉得自家师哥站在敌营有什么问题。
反倒是蛊雕与鬼蜮两人见这两人的交谈顿时神色不好了起来, 魔佛如舍眼下是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 对方要是临阵倒戈,无异于来自背后剖出脊骨的一刀。知晓更多秘密的蛊雕对魔佛如舍的立场倒是还心里有数,毕竟对方想要的东西还握在尊主的手里, 但鬼蜮便不一样了。
双目已经沾染了红日霞晖的鬼蜮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 浑浊若死鱼目般的眼珠在遍布血丝的眼眶中转动了两下, 最后落在了宣白凤的身上。
他咧嘴露出了一个堪称残虐的笑。
“你竟然还活着?十万大军皆付尘土, 被子民誉为明君的皇储却还苟活于世。啧啧,也不知道白凤公主这条高贵的性命究竟是多少将士的牺牲换来的?”鬼蜮很清楚凡人想要在苦刹之地活下去有多么艰难,当年陷落苦刹的十万大军如今却只剩宣白凤一人, 再没什么比这个更讽刺了。
“悲弥图呼的客卿。”宣白凤抬了抬眼,神情却不喜不怒。数年无间地狱般的非人遭遇磋磨了这位皇储的心气,她年岁未过半百,鬓发却已霜白。那双属于人的眼眸中挤塞着走过漫长一生之人才有的沧桑倦怠,沉沉如夜里的雾霭。
“果然是你们这些外道一手造就了大夏的粮灾。”
“喂喂喂,说谁是外道呢?”这个指控,鬼蜮是绝对不会认的。他们魔修虽然行事不择手段,但怎可与外道混为一谈?他怪笑道:“别什么事都怨到别人头上,凡人。刀匠锻了一柄刀放在店里,有人拿着刀去杀了人,难道还能埋怨刀匠非要锻那柄刀不可吗?说到底,你们人间皇朝都是这般糜烂的德性。只要给高层一个剥削压迫底层的机会,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实施。相比之下,为同一个信念而拼命的外道都比你们高尚些许。”
强词夺理。宣白凤抬头,看着黑白双子塔交叠之处,挂在壁龛中的两枚日晷指针逐渐接近正午。
这也就意味着,双子塔已经进入星环的固有轨道,届时红日即将悬于双子塔的上空。
“每隔十二时,红日便会进行一次啮喰行为。”
啮喰之下红日流火如毒,命重较轻的一方无疑会惨遭毒日的烧灼。而在双子塔内部连通的情况下,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也是摆在明面上的简明易懂——不计一切手段与代价,令对方减员即可。
“嗬嗬想不到啊,堂堂正道竟也会像恶兽一般以人命为代价,与我等一同伫立在天之斗兽场上。”鬼蜮嗤笑,红日会腐蚀人的神智,若能挑衅得敌人失去理智自乱阵脚,对他们而言无疑是有利的,“怎么?你们凡人能为了争权夺利而兵过如篦般地屠城,换别人来做尔等便接受不来了?这凡尘久居乱世,尸骨堆积如山也不见你们正道说些什么!而今再作这般姿态又有何意义?!”
混账!楚夭不禁怒目,即便是她这般称得上没心没肺之人,在见证了这一路行来的惨况后,听见这话都有怒火烧心之感。
“多说无益。”阿黎反手握住身后“重剑”的剑柄,他人的叫嚣对他而言与蚊蝇的嗡鸣无异,“开战吧。”
鬼蜮嘶哑低笑:“正合我意!”
他话音刚落,眼前却忽而爆开一片灿烈的白芒,一股冷意扑面而来,竟有剜肤刺骨之感。
鬼蜮尚未完全长好的头颅自眉心往下被劈作两半,张狂的神情定格在面皮之上,就连眼神都来不及沾染半分的游离与迷茫。站在他身后的蛊雕抬头,只看见眼前爆开大片大片的血花。电光火石间,蛊雕鬼使神差地向后一仰,一丝细如毛发的霜寒恰巧吻上她线条优美的颈项。
飞溅而起的鲜血若艳色的口脂,时间仿佛定格在那一瞬,缀着蛊雕竖瞳中倒映出的流云飞墨般的花。
直到肤如蜜蜡的女子捂着脖颈连连后退,直到被劈作两半的尸体塌倒在地,众人都还没能回过神来。谁都不曾料到,面对鬼蜮的挑衅,第一个出手的不是经历了五百年苦难的阿黎,也不是被外道毁掉了一生的宣白凤,而是那位站在众人身后、恍若冰雪堆砌而成的上宗首席。
她是如此的轻盈淡然,干净得恍若深冬时节闯入肺腑的一口冷雾,身上没有那种历经磋磨才有的沉重与沧桑。
阿黎知道,这个师妹其实一直都被保护得很好。
无论是他们这些行走在黑暗中的不归人还是掌教,又或是那些现世中的同门,几乎是不约而同的,所有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保护着这个尚且稚嫩的幼苗。唯恐风大了些雨冷了些,残酷的现实便会折损她的枝桠,害这微薄的希望心灰或是夭亡。
这种“保护”并非是娇养在温室中的花,而是狂风暴雨中一路沉默无言的保驾护航。就阿黎所知道的,这位师妹持剑至今其实还不曾亲手杀过人,虽然应对魔患时她总是冲在最前头,但追随在她身后的弟子总会想方设法地接过那些审讯与盘问外道信徒的任务,极尽所能地不让拂雪过早接触到世事的灰暗。无极道门心怀天下,但勾结外道的叛徒在无极道门弟子看来已经不能算是“人”了,他们的“慈悲”不会用在这些贼子的身上。
她的剑上不曾沾染同族的热血,她的琴中没有人心可憎的噩梦。她如同冬日的新雪,纯净无暇,循光而生。
在她身上,是真正做到了“除魔而不伤人”。阿黎想,这大概也是他们这些犯下滔天过错的不归人们的执念了。
阿黎想过拂雪有朝一日可能会杀人,但他没想过那一天到来得如此之快,同时又是如此的轻描淡写。
那一段雪光切裂的仿佛是鹅绒飞絮的狂风而不是人的骨骼与血肉,高高扬起的广袖与鬓发拭过少女的侧脸,她神色淡然,眼神澄澈如水。
鲜血泅染了台阶,捂着脖颈飞速退后的女子训练有素地仰头,死死摁住指缝间喷涌不断的鲜血。
“嗬。”蛊雕的自愈能力明显不如鬼蜮,她脖颈处长出了一层鸟类特有的翎羽,本就深刻的五官也越发尖锐锋利。她仿佛被激怒了一般,兽类的竖瞳染上了不祥的猩红,五官在人与鹰隼之间多次变幻后险险稳住了基本的人样,紧随其后而来的,便是疯狂。
蛊雕胸腔喉咙臌胀,猛一张嘴便爆发出了一声尖锐刺耳的嘶喊。伴随这一声“嘶吼”,扭曲空间的音波层层漾开,令双子塔震颤不已。
“拂雪,让开!”
阿黎历喝一声,反手拔出了自己的“剑”。
阿黎的本命剑乃一柄重剑,名“万重山”,但这柄剑的名字就和“阿黎”的本名一样早已被世人遗忘,有时就连阿黎自己都想不起来自己的本名了。主人道心蒙尘,本命剑自然也神物自晦,只看这一块巨大的“铁板”,几乎让人想不起当年“隐天蔽日万重山”的威名。
在杀了不该杀的人后,阿黎也已经很久不曾挥舞自己的剑了。
但如今,阿黎再次握住了“万重山”。
在蛊雕如凶兽般朝着宋从心扑来的瞬间,这柄无锋的重剑以万钧之力破空而出,狠狠地砸在了蛊雕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