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曾困惑过, 金枝玉叶的宣白凤公主为何放着荣华富贵不享,非要去边境从军, 和守城的将士们一起苦耐那塞北的风沙?
宣白凤自己其实也不知道。她只是自幼时便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想, 一个并不清晰的、对“君王”的念想。
宣白凤幼时便被册封为皇太女,原本无忧无虑的小公主突然要面对繁重到成年者都吃不消的日课。对此,天性活泼好动的宣白凤心里不是没有委屈过的。但是周围所有人都觉得她被册封为皇太女是天大的好事, 她如果出声抱怨那便是对父皇的不满, 是“难担大任”,是“好逸恶劳”。
每到这时,心事得不到排解的宣白凤总是会偷偷去爬树,这是她唯一敢做的“不成体统”的事。等到宫人们找不到她时,年迈且好脾气的太傅便会将下人遣走, 迆迆然地找到藏在枝叶树影间的公主。等宣白凤慢吞吞地下树后, 太傅会掏出戒尺不轻不重地敲两下她的掌心。而后, 太傅会牵着公主的手刻意绕远路,回书斋的路上,太傅会给小公主讲一个故事。
位于三公之一的太傅是个再正统不过的儒生,他给小公主讲的故事多以教化为主。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廉耻勇,诚悌勤雅恒——这些美德与道理, 宣白凤最初便是从那一个个故事中体悟的。但太傅在教导她这些时又告诉她,满口仁义道德的也可能是伪君子,刚直不阿的儒生也会害民祸主。百种米养百种人, 君王不可以是一个纯粹的儒生,朝堂也不可沦于万马齐喑的可悲境地。
那究竟怎样才能算是一个明君呢?皇太女自幼时便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直到有一天,太傅给皇太女讲了一个“万里一孤城,尽是白发兵”的故事。一群死守边城五十年、不敢忘记自己出身的将士, 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熬成白发苍苍的耄耋老翁,却也不曾丢掉自己手中的兵戟。那是一首王朝的衰败与百姓的血泪交织而成苍凉的悲歌,太傅想借这个故事告诉公主“军心”足以倾斜战局,想告诉未来的君主“得民心者得天下”。
但就连太傅都没有料到,听完故事的皇太女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仪态全无地坐在地上。
“他们的君王负了他们啊!”宣白凤嚎啕大哭,拔掉自己头顶的朱钗狠狠地掷在地上。
“孤不当什么坐不垂堂的千金之子!孤要去边疆,若不身先士卒,何以配当人上皇?!”
“自孤此代而始,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孤的百姓不做乱世鬼,将士不必守孤城!孤不允,孤不允!”
现在回想起来,那真的是很幼稚很任性的话语。但那也是宣白凤第一次在气定神闲的太傅面上看见错愕与动容的神情。
哭得涕泪横流的皇太女感觉到苍老宽厚的掌心覆在她的发顶,她听见一道遥远而又模糊的声音:“……您能这么想,便已经是明君了。”
“真期待您继位后创造的盛世啊。可惜啊,老夫应当是看不到了。”
为什么会看不到呢?太傅虽然年岁已大,但身子骨相当硬朗,应当可以长命百岁。
直到太傅上书死谏废除国师之位前,宣白凤都是这么想的。她已经忘记了听见太傅被贬官后因劳疾而死在路上时的心情,也忘了几次三番去求见父皇却被拒之门外、甚至还传出她意图谋权篡位传闻时的郁怒。为了离开政治争斗的漩涡积蓄足以与那蚕食而来的阴影相争的实力,她轻车简从地带着自己体弱的伴读离开了帝京,在国土的边境拉扯起属于自己的军队与班底……
一切都在慢慢变好,她也有遵守自己的誓言,与将士们一同战斗至最后一刻……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呢?
宣白凤感到了一丝凉意,滴落在眼皮上的水滴将她从梦中惊醒。她下意识地攥紧自己的手指,确认手中的旗杆没有断裂也没有被谁夺去,宣白凤疲惫中仍然悬于喉咙处的心这才稍微松缓了些许。
她勉力从地上坐起,挣扎着将脊背倚靠在旁侧的石壁上。仅仅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宣白凤都能感觉到荆棘与藤蔓在血肉间摩擦的撕裂与剧痛。痛楚倒也还是其次,更为难耐的是那种血肉与骨骼间厮磨的异物感。宣白凤伸手抚上自己的喉咙,不出所料的,她从自己脖颈处一道缝合的伤口中摸到了一朵娇艳欲滴的、带刺的花。
已经长到喉咙了。宣白凤有些烦躁地想。她用力将花朵与藤蔓一同扯下,伴随着一阵揪扯的剧痛,有湿濡温热的水流从颈部淌下,但宣白凤却无心去管。她看着自己仅剩四指的手,以及手上用布条与绑带紧紧相系的旗帜,一为绿底黑边的“宣家军”旗,一为白底金边的“白凤”旗。两面旗帜都已残破不已,旗面沾染着血污以及焚烧过的痕迹,但宣白凤一直带着它们,从来不曾将之舍弃。
“秀衣啊……”宣白凤捂着喉咙,咳出胸腔内淤积的黑血,她仰头,借着山崖洞口一线的裂隙,注视着这里永远灰暗不详的天空,“再快一点吧,秀衣……”她真的有些害怕自己撑不到那个时候,不能将最后的真相与线索传递下去。
她在等待一个奇迹。
不知道上苍是否听见了宣白凤的低语,也或许命运终于眷顾了她一次。这不知是多少次无望的抬首,却恰好让宣白凤捕捉到了天幕上一闪而逝的光亮。就像陨落的星辰或是夏夜的萤火,那般微弱,却点亮了宣白凤眼中熄灭的火光。
“那是——!”宣白凤下意识地倾身,临近腐朽的身躯错觉般地发出了悲鸣与哀嚎。她身上的伤口因大幅度的动作而崩裂渗血,可她的面上却是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般的一片空白。就像难以控制肢体的傀儡般,她反手将旗杆刺入地面,拄着旗杆勉力站了起来。
“咸临定疆军、先锋队——”宣白凤扯着嗓子,近乎失声道,“扬旗为号——”
她喑哑的话语被寒风吞没,残破的喉咙与咽骨也再发不出铿锵有力的呐喊。即便如此,宣白凤还是拼命地站直了身体,迈着沉重蹒跚的脚步,朝着那一丝光亮陨落的地方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