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间其实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半分情谊。
却说暮千崖。
暮千崖走出房门的时候便感觉到这院落里似乎有人。
男人眼神一寒,竟是还未看清来者是什么人,便一挥袖,一道法印直接冲着来人迎面而去。
白衣的剑修眉眼含霜,挥袖抬手间便是千钧之力。
雷厉风行、出手狠辣,确实是传言中那个定天宗持剑峰峰主的做事风格。
暮千崖身为正道之首,修为之高深自然不可言说。
他这随意的一袖,放在别的修士那可是也许尽全力也不能抵挡的。
当然,青篱自然是不在这“别的修士”范围里的。
他如今的修为和暮千崖平齐,若他想抵挡,自然不会是难事。
可男人抬眼看了那迎面来的法印一眼,眼神闪了闪,却是瞬间就看穿了这道法印是什么。
他毕竟曾与暮千崖朝夕相处两百年,对他自然是在熟悉了解不过。
红衣的修士唇角勾了勾,竟也不抵抗,反而泄了力道、懒洋洋地靠在了身后的大树上,任由法印迎面而来。
法印沾身,道光一闪,瞬间便结成了一道黑色锁|链锁在青篱两手手腕之间。
暮千崖使的这一道法印叫做“捆仙索”,是定天宗的基本法术之一,门中弟子入门之后基本都要学习。
是一道专门用来对付修士的法诀。
被捆仙索锁住的修士会被封印全身所有的修为,会变得与凡人无异。
捆仙索的外在表现形式便是青篱腕间的这一道黑色锁链,这锁链由修士灵力结成,修为比施术者低的修士被捆仙索锁住之后是无法挣脱这锁链的。
修为一被封印,青篱的隐身术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
男人的身形便瞬间显现了出来。
青篱这院落四季如春。
头顶的古树年岁已久,生得枝繁叶茂、枝丫横生,将这一方小小天地衬得绿意盎然。
此时是午后,阳光正好。
明亮的日光从嫩绿的树叶缝隙间落下,在地面以及斜斜在树下的人身上投射下一片斑斓的印记。
站在树下的男人穿着一身艳红色的法衣华服,衣摆衣袖间纹路精巧细致,腰间缠着赤玄相间的腰带,将他的身形愈发衬托的笔直挺拔、如松如竹。
男人一头墨发被玉冠仔细束起,剑眉下的一双眼睛正抬眼朝他看来,有阳光落在他的眼里,光华流转,竟是说不出的风华过人。
青篱斜倚着树干,他像是根本不在乎自己腕间封印着自己修为的黑色锁链一样。
他甚至还低头慢条斯理、动作优雅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
青篱抬眼看向暮千崖,在一地的树影下慢吞吞地开口道“师尊。”
语气轻柔,一如经年。
他的唇边甚至还带着点温柔的笑意。
只可惜,那一双看过来的眼里,分明满是血色杀意。
暮千崖站在房屋门前,一时竟完全楞在了那里。
有微风吹来,吹起树下落叶,也将屋内挂在墙壁上的画吹地飒飒作响。
若青篱在屋内,一定能认出这幅画。
画中唯一男子,一身蓝衣色近天色,正手持玄铁剑,侧倚树干而笑。
眉眼温柔含笑,笑容澄澈清润。
万千风华落纸上,一笔一划情意深重。
那画中之人,却分明是青篱。
他在树下看过来,眉眼弯弯,一双眼里的亲昵笑意清晰地隔着时光仍能感受得到。
那满地的树影斑斓,倒与此刻分明如出一辙。
时光流转,百年而已,旧物仍在,故人却已完全变了旧年模样。
曾经,五百年前,修真界中所有人都知道,暮千崖有一个极为心爱的徒弟。
他把他从凡人界带回来,日日细心照料、精心教养。
他为他寻来最适合他的心法法术,为他求来最契合的法物宝剑。
暮千崖将青篱当做自己心尖尖上的那块肉般疼宠。
常年不问世事、无心无情的剑修,开始学会了何为心疼。
他舍不得他苦,舍不得他痛,舍不得他累。
他为他铺设好一切,为他挡住所有可能的危险,为他寻来所有他可能感兴趣的东西。
青篱偶尔受一点伤,可能他自己还没觉得怎样,暮千崖却已经觉得心疼得入骨。
他是他所有柔情所系。
不敢求,不舍求,不忍求。
后来……
暮千崖的眼前又出现了五百年前持剑峰的那场大火。
蓝衣的剑修浑身是血,他腕间锁着副黑色锁链。
那把暮千崖亲自寻来赠与的玄铁剑已经被折成两段,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
四周都是烈火和鲜血,灼得人浑身疼痛。
不远处似乎有人在哭泣或者怒骂,但暮千崖并不能听清。
他只看到眼前青篱那对血红的眼睛,他的眼里倒映着自己狰狞的面容。
蓝衣剑修挣脱不得,咳嗽时带出唇边一缕缕的鲜血。
青篱伸出手,手中紧紧握着暮千崖的剑,用力将剑身一点点得刺|进自己的胸膛。
“师尊,你杀了我吧。”蓝衣剑修抬眼看向压在自己身|上的白衣剑修,语气几乎是平静的,“你杀了我吧,徒儿求您了。让我留下……这最后一点尊严。”
“杀了我,您也能得到您想要的。”
当年的持剑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回到洗剑峰上的沈千雪呆呆地坐在石桌旁,思绪却不由得回到了五百年前。
持剑峰上的一千多名弟子,确实不是青篱杀的。
却也确实是因为青篱而死的。
五百年前,青篱是青家后人的消息不知怎么就在修真界流传了出来。
人心最当不得考验,修真界那些个名门正派、开山老祖知道了这个消息,竟是一起围上了持剑峰,想要捉了青篱杀了炼药。
那时正逢暮千崖闭关修炼、正在紧要关头,那些大佬们阻隔了持剑峰与其他五峰,定天宗的其他人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峰中只有持剑峰的一千零五名弟子。
持剑峰的峰中弟子与青篱感情极好,他们为了护住青篱,战至最后一刻也不曾后退。
可一峰的弟子即使一起加起来,也不是那些开山老祖们的对手。
那日持剑峰上的鲜血几乎将山门都染红了。
大佬们杀光了一峰的弟子,几乎杀红了眼,却怎么也找不到被峰中弟子藏起来的青篱。
他们知道耗时已久,正咬牙切齿,却突然感到一道凌厉的剑气向整个山峰压来,直将他们压得吐出血来。
是暮千崖,他在闭关中感性到了这件事,强行出了关,第一件事便是放出剑气威慑他们。
大佬们气得牙痒痒,却毫无办法——没人敢与暮千崖当面对阵,更不敢让暮千崖知道自己残杀了他峰上的弟子,只能快速地隐了身形,遁逃而去。
青篱从藏身处挣脱出来,他此时受伤已经极为严重,摇摇晃晃地走到持剑峰山门正中。
四周静悄悄的,往日里与自己说笑玩闹的师弟师妹们,都已经变成了一具具尸体,躺在血泊里。
青篱看着这一地鲜血,几乎站不稳。
他踏过一地鲜血,跌跌撞撞地朝暮千崖的洞府走去。
几乎失了自保能力的蓝衣剑修执意去寻自己的师尊,可当他好不容易走到暮千崖洞府,一抬眼,看到的却是白衣剑修狰狞而血红的眼睛。
暮千崖确实是及时从闭关中挣脱出来、救了青篱一命。
可却因为强行出关,而走火入魔。
而走火入魔的人……能有什么理智呢?曾经一切的小心翼翼、不忍心,都化为了子虚乌有。
“您怎么知道的?”望乡咽了咽口水,紧张地看着沈千雪道。
“当时那些人离去后屏障消除……我赶了过去。”沈千雪垂眼轻声道。
望乡又咽了口口水。
她仿佛从沈千雪的这句话里猜测出了什么“您……没阻止?”
沈千雪沉默半晌,终于叹气道“千崖他走火入魔……若不安抚他,对整个修真界而言都是灾难。”
“是我们定天宗……对不起他。”
沈千雪说着,眼前却是又出现了当年青篱看到她出现后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和看到她呆愣片刻转身离去时那双瞬间变得血红的眼睛。
修真界中人都说黄泉谷谷主青篱因修魔冷漠嗜血,可也许只有她才知道也许当年的青篱不是转修魔道,他也是……走火入魔了吧。
望乡沉默下来。
她在这瞬间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全修真界都在讨伐青篱的时候,只有定天宗的这几个峰主却从来不讨伐他,当其他门派围攻黄泉谷的时候,他们甚至会出面制止。
现在想来,那些传言里定天宗和黄泉谷不共戴天的传言所说的依据,确实都是黄泉谷对定天宗单方面的恨意。
她也终于明白,当初青篱说那句“你以为定天宗对我很好、暮千崖对我恩重如山”时唇边的冷笑是什么意思。
望乡“那后来……”
“没有。”沈千雪轻声道,“他受不了便自杀了。”
“你之前不是问我要如何在短短五十年的时间里从元婴期修到大乘期吗?”
“其实很简单,青家修士,身死之后以自身血肉、本命法器重塑肉身,若没有成魔,便可大幅度提升修为。”
“烈火灼身,肉身重塑,正好需要……五十年。”
之前的某个小世界里。
望乡看着被青篱弄到几乎神智错乱的女主,有些不忍心地道“谷主你有些同理心啊,这样太过分了,女主受不了的。”
她小声嘀咕“难怪这么多修士都说您不是人。”
彼时青篱正在擦着方才染了鲜血的宝剑。
男子的动作慢条斯理的。
青篱抬了抬眼,竟是笑了笑“是嘛,我又不是人,能有什么同理心?”
男子说这话时挑了挑眉,眉眼凌厉俊美,正在擦剑的手指白皙修长如玉,好看得不似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