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缈的嘴唇动了动:“还有吗?”
刘靖闻言一愣。
“还、有吗……”徐缈又问。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颤得支离破碎。
刘靖皱眉。
一时间,他形容不了自己的心境。
听徐缈那几乎支撑不住一般的声音,他本该觉得出了一口气,但实际上并没有。
他的心里空落落的,左不沾、右也不沾,不踏实,不舒服。
似是想要破除这种情绪,刘靖干脆继续往下说。
说得狠一些,说得重一些,沉甸甸的,他应该就能有真切的感受了。
“夫人,你说你不后悔这二十年的婚姻,”刘靖缓缓说着,语气不激烈,口吻却是确定的,“我后悔了。
我遇上你,我救过你,因为你是国公府的女儿。
娶你,没有给我带来多少助力与好处,却实实在在地,让我在今时今日一败涂地。
还不如换一个人,起码老丈人不会给我埋一把刀子。
我现在,很后悔。
这二十年,真是一场笑话。”
随着话音落下,那盏酒露出了本来的模样,是一盏鸩酒。
几乎一瞬间,徐缈的眼泪落了下来,脑袋里嗡嗡的。
夏嬷嬷同样泪流满面。
她太心疼夫人了。
谁听到丈夫说出这种话来,能不心碎呢?
老爷明明是个体面人,怎么到最后,却要这般不体面?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夫人,她只能抬头去看辅国公,盼着国公爷能稳住夫人的情绪。
徐简没有动。
他的下颚绷得很紧,漆黑的眸子深邃,其中藏着怒意。
可他没有对刘靖说什么。
他了解刘靖,也清楚刘靖会如何捅刀子,他的注意落在了徐缈身上。
“听完了就走吧。”徐简道。
徐缈微微摇了摇头。
她的眼泪没有停,但这一次,她的视线是清晰的,在泪眼之中,她依旧看得清每一个人的模样。
“扶我一会儿,”她轻声对徐简道,“我再和迅儿交代几句。”
徐简依她。
徐缈走进牢里,一直走到刘迅的牢房旁,才让徐简松开。
她蹲下身去,隔着栅栏握住了刘迅的手:“迅儿,我给你送行李来,都是些衣服,包袱里还藏了些银票,大大小小的都有,你路上看着给出去,流放虽苦,但也不一定……
只是我们母子两人,今生恐怕无法再见了。
我生了你,没有把你教养好,对不起……”
刘迅错愕地看着徐缈。
他没有想到,母亲会说这么一番话。
尤其是在听了父亲那扎心窝的话语之后,母亲的反应出乎了刘迅的意料。
虽然她在落泪,那些泪水甚至沾染到了刘迅的手上,可母亲却在向他道歉。
刘迅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只是嗓子干得厉害。
他不知道如何回应,只是本能地、用力地从栅栏间挤出手来,慌乱地擦拭母亲的眼泪。
缝隙太窄了,光是把手探出来就很不容易了,他能转动的角度也有限。
这一刻,他顾不上手痛,只希望擦干母亲的眼泪。
徐缈再一次握住了他的手,在他的手心上亲了亲,就像是在刘迅小时候一般:“你自己多保重。”
而后,她在栅栏上撑了一把站了起来,看着刘靖。
“你说你后悔了,你觉得二十年是一场笑话,”徐缈扯了扯唇角,眼泪没有停,笑容也苦涩,“我还是昨天的老话,我不后悔。
阿简不在我身边长大,我很遗憾,但他是我的儿子;迅儿做了很多错事,以后我们天各一方,我很伤心,但他是我的儿子;阿娉关心我、护着我,我也想要保护她,她是我的女儿。
因为这三个孩子,我就不会后悔,我的二十年也不是一场笑话。”
刘靖哑口无言。
这一次,他是真真正正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徐缈也没有再听他说话的意思,由徐简扶着往外走。
刘靖看着她的背影,连呼吸都憋住了。
他依旧不舒畅,空落落的,像是站在了白茫茫的雪地里,没有一点方向。
徐简小心翼翼地扶着徐缈。
徐缈说得很坚定,走得也很坚定,但徐简知道,她也在逞强,或者说,逼着自己坚强起来。
她的脚步有些虚浮,胳膊发颤,如若不是徐简扶着她,她可能走不了几步就左摇右晃了。
徐简都看在眼里。
他还听到了刘迅咽呜的哭声,在他们的背后。
他亦听见了心底磅礴的雨声,伴着电闪雷鸣,全落下来,激起一片火花。
这一瞬,徐简轻轻呼出一口气。
小郡主在做什么呢……
他们出了牢房。
先前为了不打搅他们说话而避让的小吏们也已经发现了此处状况不太对。
徐夫人和身边的嬷嬷明显是哭过了。
这也寻常。
儿子要被流放了,当娘的哪有不哭的?
也就是徐夫人矜持,哭归哭,动静不大。
他们见过很多犯人的家属,哭天抢地的,当场厥过去的都不稀奇。
倒是国公爷,以前多听说他与刘家人不亲近,今日看来,起码对徐夫人,他十分关心。
这厢状况如此,大理寺官员也不会围上来说什么客套话,远远与徐简颔首示意过,也就算全了招呼了。
徐简一直把徐缈扶上马车:“先回府吧,阿娉等着。”
隔着帘子,徐缈看着他,柔声问:“腿不碍事吧?”
徐简抬眼看她。
“我刚走不稳,全靠你撑着,”徐缈道,“明明你的腿也不能多吃劲道,是我忘了,对不起。”
徐简见她小心翼翼,叹了一声:“不碍事。”
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您很少和我一块走,一时没顾到而已。真的不碍事,那点旧伤,扶您还是能扶的。”
“这样啊……”徐缈轻轻笑了笑。
徐简见她情绪还算稳得住,试探着问了句:“刚才说到那个份上,您之后如何打算?”
徐缈以为他问去向,便道:“昨日就和老爷说过了,我和阿娉留在京里,老爷也没有让我们离京的想法。”
徐简抿了下唇,点破了:“我是指,和离吗?”
徐缈沉默了会儿,道:“随他吧。缘分尽了,有没有那一张婚书,也是尽了。”
“那我去问他,您先回去吧。”徐简道。
车帘落下。
徐简看着马车离开,而后一直站在衙门外。
等了半刻钟,刘靖才从里头出来。
“去一趟顺天府,”徐简唤住刘靖,“趁着还没有返乡,先让单大人把和离书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