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门首停下脚步,打算等女魔靠得再近些仔细分辨,以此判断她是何打算。这个女人举止优雅,怎么看都不像嗜血贪杀之徒。她的确没有在走,而是突兀地飘着,两只脚丫离地将近三十厘米,究竟是人是鬼难以判断。很快她飘出瓮门,头顶又传来一声波音客机的轰鸣,这才原地停下。女魔眨巴着大眼,也在细细观察着我,似乎显得有些意外。
“你究竟是谁?干嘛停下看我?”我指着她,战战兢兢地喝问:“如果打算谈判就开口说人话,如果想打就放马过来!不退不进,你这小傻妞真叫人生气!”
这不说小傻妞还好,一说立即激怒了她,女魔毫无征兆地一躬身,如脱弦利箭直冲上来。速度之快令人猝不及防,眨眼间便窜进五米之内。我慌忙抱头鼠窜,往来路奔跑,这一回头我不由暗暗叫苦,圆瓮小屋里的那人也已走出门来,我被这前后俩个女魔夹在当中。然而时运已不待我稍加停留做出思考,当直面的人影站在跟前,我借助惯性一个铲足,直愣愣打其胯下滑过,迅速脱离接触,气喘吁吁地窜进火车车厢般的走穴。
小屋怪影见堵截失败,自不肯罢休,它浑身一震,嗷嗷怪叫数声,开始紧追着我屁股冲来。我本可以跑得更快些,无奈脚上这对大套鞋实在选得不好,尺寸大出数码而且掉入许多碎渣石子,走得我那叫一个跌跌撞撞。就这样,它与我距离越来越短。
此刻我想脱去套鞋已无可能,背后的黑影一步胜我五步,速度特别快,眨眼间便窜到身后。我唉叹一声大势去了,总之肯定会被她擒下,脱险已再无可能。不如就此施展魅者的绝技,跪地求饶做出楚楚可怜之态,不知能否换来她的网开一面。毕竟追着我的那个,也是同样花季年龄的少女,应该比较好通融。若她执意要杀人,再奋力搏斗也为时不晚。
未等我思量出该如何开口,就感到肩头被人狠狠拽住,一下失去重心膝盖着地,我滚翻出去老远,当收住身段时,那东西也杀到了眼前。我与它四目,不,应该说是十目相对,不由差点吓得背过气去,这哪是什么女魔,分明是只碎颅者,比起阴宅内的铁仙女可是大了整整一圈。遇上这种东西,任何抵抗都不济事,于是我放弃挣扎,手脚僵硬地躺倒在地,等待自己脑袋被它拧下。
这东西是何时闯入雷音瓮的?难道它是打第五个封闭瓮房过来的?alex他们不是说此地只有女魔再无其他?它兀自站在圆瓮小屋内究竟图谋些什么?这只碎颅者长着两只大如风扇的钢爪,浑身爬满马牙,一颗怪头生着八只闪烁不停的黄色眼珠,满脑袋都是塔花般的尖椒硬甲,正气得浑身发颤。我赶紧跪地向其磕头如捣蒜,希望它能像世界之子对我起色心,从而放我活路。但此物嚎叫一声,喷出几道白雾,脚步沉重地向我走来。
我只得暗暗端稳安贡灰和刮刀,待它靠近猛力挥击,一仰头我便望见两条铁杵般的大脚扎在黑水间,一片塑料制品正在头顶晃荡。再定睛细瞧,塑料片上有个肥头大耳的人脸,正笑吟吟地注视着镜头,霎那间我明白了一切,再也忍不下心头汹涛骸浪,猛地站直身子,一把抱住铁仙女,伏在它怀中声泪俱下。碎颅者只是微微点头,嘴里不清不楚发出各种低哼。
这只铁仙女,正是惨死在瓮子怪屋内的范斯,被物种夜贝以某种方式倾入体内,遂产生了异变,逐渐成型化作如今的模样。它依旧带着生前记忆,并且记得我,只是无法发声,只能无奈地站着,等我自己明白过来。我与被隐藏记忆中的胖子相逢,竟是在这等悲惨境遇之下,种种往事冲上心头,他的诙谐他的睿智以及他的厚道,遂逐一化成泡沫。
“范胖,怎么你成了这副模样?破墟败墙一别,没想到我们竟会以这种方式重逢。”我已顾不上形象,紧紧抱住他那坚硬身躯,冒着鼻涕泡放声大哭,一刻也不愿松开。
铁仙女也探出铁扇,轻抚着我的脊背,似乎在倾诉不幸的遭遇,又似乎在表明他知道死后的一切。不论范胖变成了什么,他本性里的温善醇厚也被基因保留了下来,所以他绝不会向伙伴们张牙舞爪。如果,我在想如果,靠着他的协力,我们能全体逃出雷音瓮,不知可否通过手术来恢复其本来面貌。虽然这几乎不可能,但未尝不能一试。所以,不论前途有多险恶,多了一只碎颅者,我们的劣势处境将得到质的飞升。
“我现在终于明白你为何会不顾一切赌上性命也要找回自己人的念想,看来打那时起,你便多次受到心理冲击,逐渐形成了处世观。”michael又取出支烟,为自己点燃,叹道:“起先我觉得你写回忆录简直是浪费生命,现在慢慢改变想法了,将所有的苦难都书写下来吧。其实,我也有过内心清澈的一刻,那就是想要枪杀林锐的当晚,我完全有能力将他射成马蜂窝,但最终也没下手。望着他,千丝万缕的记忆充盈脑海,我哭了。”
我记得那一刻,不,确切些说,心头暗藏的林锐记得那一刻。黑暗中,泪流满面的他举着双枪,枪膛一刻不离地对准满地乱滚的我,叫道:“是你逼我走到这一步的,我杀了你后就回去杀了chris,随后自杀,咱们下地狱继续再斗!”
最终,他也没开枪,更没有回去杀了chris,而是驾车独自走了。几周后在纽泽西被捕,被控多项罪名成立,随后入狱坐了八年大牢。
“所以,你与他一样,都是性情中人。我很荣幸能以这种扭曲的方式,替代另一个不存在的自己与你握手。”我朝楼下探了探头,对他做了个噤声,说:“但这件事别在她面前提起,我妻子觉得你是我们这群人中唯一正常的人,另外她知道了也没有意义。”
“明白,不该说的我烂在肚子里,你继续,傍晚我本要去见个客户,但多数还是会谈崩,不如改期算了。”michael耸耸肩,掏出手机开始打字,道:“我想将你这个故事听完,它给了我某些灵感,只是我还未悟出它们是什么,或许当你说完,我也能记起。”
我一仰脖将果汁喝了个底朝天,缓缓点起支eed,重新陷入到这场邪恶冲天的雷音瓮大战追思之中。有了铁仙女,对于我们来说,便是得到最大臂助。既然范胖能记得我,自然也不会忘了瘦子和alex。想着我拍了拍他,示意跟我回去,先将俩人带出来再说。
谁知范胖竟停在原地纹丝不动,那个怪头遥视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催了几声不见他动,不由对瓮门内出来的女魔产生了诧异。就在几分钟前,她还在追击着我,谁知跑着跑着忽然没影了,此刻她窜哪里去了?难道是瞧见铁仙女恐惧得逃了回去?抑或是她出来并非为了剿灭我们?我只顾着逃命,丝毫不敢回头,在“仙境”躲避稻草男孩时就吃过苦头,两腿被角菱默环割得满是血口。不论范胖在忧心什么,我必须搞清一切。想着我脱去大套鞋,光着脚丫在黑水中试了试,果然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这处花岗岩建筑,常年陷在地底,除了污水就是薄砂,十分适合光脚。
我悄然摸回瓮门前探头张望,想要找出女魔藏身之处。圆瓮小屋内死寂一片,女魔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失踪,高台上新冒出来的三只铁匣也一块没了。想来这婊气十足的娘们就跟喊外卖下楼拿货般,抱着铁匣悠悠然回去了。我继续飞奔追去,当来到瓮门前,它已然合拢,那女魔早已走入怪屋深处,独自寻欢作乐去了。
之所以我称女魔为“她”而不是“它”,因为这肯定是个活人,她同我所遇上的所有东西都截然不同,身板很柔软,并且有着呼吸的气息。只是浑身上下蔓着一股独特的草茎气味,就和缅床内那位一样温香。不过,尸鬼女王与其相比就显得身板僵硬,并且面目狰狞。
铁仙女见我游走在大屋,便开始移动脚步缓缓跟来,我向着瓮门挥手,示意已经安全他们可以下来了,但始终没得到回应。见状我不由生疑,便向前走去,只见马洛正挂在半空不敢往下跳,而alex索性不见了踪影。我只得走到他正下,驮着瘦子爬上肩头。
“怎么只有你?alex人呢?”放瘦子下地,我便踮起脚尖四下乱找,问。
马洛连连摆手,拉着我往回走。沿途他开始说明,女魔之前突然加速,并不是为了追我,而是自己预感到某种危险,闯进圆瓮小屋抢铁匣子去了。当拿完出来时,他俩正巧打算下来,被她逮了个正着。当时的瘦子还在上方磨蹭,因此只暴露了alex一人。他见无路可走,便想也不想地逃进水斗怪屋。转瞬之间女魔就来到廊下,似乎根本没将他们放在眼里,径自走了。而当他预备跃下追踪时,那扇瓮门已被关闭。换言之,alex被锁进了屋里。
我正想提范胖的事,瘦子仍在唾沫四溅地描述,丝毫插不进话,很快就进了大屋。
“我的妈呀,碎颅者!”马洛说着说着,一抬头便瞧见大屋中央站着个铁疙瘩,不仅吓得魂魄荡飞,他手忙脚乱地将大刀片子甩出,打在那坚如磐石的硬甲上,铁仙女自然是纹丝不动。瘦子怪叫几声,裤裆一湿跌倒在地。
“这都怨我,那不是阴宅楼里残暴的碎颅者,其实他是范胖幻化的。”
“他是老范?我的天哪,老范你又活回来了呢。”瘦子闻听我一番说明,这才一骨碌爬起身来,不由得喜逐颜开。虽如此他依然不敢太靠近,毕竟曾被碎颅者带走并咬断了小指,记忆犹新,于是便尴尬地问我法国佬怎么办。
“不用去管alex,我没料到他竟会方寸大乱,二十好几的人了。他是跑路高手,深谱生存之道,一定能躲过劫难毫发无损。”我来到铁仙女前做了个示范,瘦子这才安下心来,跟着与我盘算要怎么将法国小青年从水斗怪屋捞回来。
“诶?我倒是心生一计!”我忽然记起掘墓人面罩来,在破墟败墙时alex曾塞在自己包里。既然我那条时空线里存在,那隐藏的记忆这组时空线里同样会有。
“东西在他包里,但法国佬不懂该如何用,你不如先看看石门,我觉得光靠撬锁是弄不开它的,在那中央有个圆形突起物,也许就是匙口。”马洛与范胖走在身后,一番长吁短叹,虽然无法言语交流,但铁仙女记得他。瘦子紧紧挽着他的铁扇,一刻不愿松手。
所谓的时空线,最神奇之处便是物品只要曾有过就能并存,完全基于分裂前的状态。如此一来,曾在黑泥地被火球烧毁的马洛腰包,此刻正挂在他身上。我记得过去嘲笑说不往里多藏几只汉堡,却放着条不顶饥的曼妥思香口胶。现在,这个无用之物便可以派上用场了。我从他包里取过糖,塞在嘴里咬烂,随后挖出嘴捏成条塞进锁孔,当掏出来时,软化的香口胶现出外型。开启这扇瓮门的钥匙,便是我信手拾到的纯金别针。
这把至关重要的锁匙最初藏在圆瓮小屋内,却被alex带着爬井出去弄丢,最终落到了我手里。可世事多变纷乱不断,别针被胡子老头瓦莱松收缴。上坛作妖法试图安抚尸鬼女王,却在开启缅床时,伴随一声轰裂不知去向。也许掉入铁棺,也许依旧插在棺盖上。总之,命运多舛的钥匙,此刻并未拿在我手里,而掉在了淤泥滩前某处。
不过,不论什么门,通常都是从里打开,外面才需要钥匙,既然alex逃进了水斗怪屋,没准设计又偷偷摸了回来。想着,我将绿线平铺出去,想要找寻他的踪迹。
可惜,怪屋内空空如也,他或许逃进了更深的第五座瓮房。我返过身,将实际情况告知瘦子,问他怎么看。马洛托着下巴苦思冥想,建议大家往回走绕个大圈,直插第五个瓮子大屋背后,那头的石门前似乎没有匙口。既然alex此刻不在,有可能被逼到那里去了。
我否决了他的提议,若是能有办法,以alex好动的个性早就弄开瓮门进去了,岂会等到现在。想着我开始翻包,就着矿泉水开始吃汉堡,折腾了太久感到饿极了。
马洛边吃边和范斯说话,铁仙女斜靠在石壁前,发呆地看着我俩,就这样过去了很久。慢慢地我也有些焦虑起来。就在转身时,散瞳余光中望见门后有个轮廓,贼头贼脑地四下张望,正在朝我们过来。
“不用绕远路了,他逃出来了,正在水斗怪屋内张望。”我高喝一声,想要引起他的注意,说着我扑向瓮门,小心翼翼拍击起来。
又一声波音客机的嘈杂从头顶掠过,轰得我头昏眼花,这小子实在能耐,居然搞懂了打开远古之门的诀窍,伴随微电流逐渐流尽,瓮门开始缓缓侧开。
我正想给他一个拥抱,谁知抬头看了一眼,不由暗暗叫苦,同时被惊得双腿筛糠。石门背后站着的,哪是什么法国小青年,正是那婊气十足的女魔,她长发飞扬,沉默地凝视着我,显得异常吃惊,就像在玻璃橱前照镜子那般。
这个女魔,是十六、七岁的法鲁克斯,另一条时空线里神秘的她。唯一区别是头发更长,垂到了臀部,发间戴着个闪闪发光的蝴蝶头饰。望着浑身散发薄光的她,我感到一阵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