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走水路?”转眼,罗艺又想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问题,皱着眉头追问。但没等张江回答,他自己便找到了答案。笑呵呵地摇摇头,低声道:“待会儿麻烦张将军派人到我营中去取个令牌,拿着它,就可以在幽州地界畅通无阻了。若是军需补给直接由桑干河运到怀戎,会比陆路省事得多!”
“张某代所有博陵兄弟谢谢老将军!”张江赶紧站起身,长揖及地,“我正发愁战后缴获的那些大牲口如何向博陵运,老将军既然肯借道,着实为我博陵军上下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我呸!跟在李仲坚身后,个个都学得鬼一样精!”罗艺抬起脚,向张江做了个踢的姿势。已经放到吃到嘴里的干果却再也吐不出,只好合着“怒气”一同吞落肚。自打去年夏天开始,博陵六郡和幽州之间,已经没有大波商旅往来。这回有数以万计的牲口浩浩荡荡沿着桑干河畔南下押往博陵,倒也开启了两家和好的先机。
“沿途所有关卡,我博陵军都按地方规矩付钱,绝不让幽州亏了分毫!”张江笑着把身体侧开数尺,低声许诺。
“老夫虽然穷,却也看不上你那点儿厘金!”罗艺涅斜着眼睛打量张江,越看越觉得这小子是诚心设好了圈套给自己钻。被人家白占便宜可不是他的性格,略做沉吟,便找到了翻本的办法。“幽州各郡去年收成很差,你运了牲口走,让商队多运些粮食过来吧。以其在博陵的价格卖给老夫,老夫命人用盐铁跟你交易。”
“没问题。恰好有一批军粮要解往怀戎。我命人分三成出来给幽州,老将军尽管安排人在桑干河畔就近接收!”张江想都不想,毫不犹豫地答应。
幽州和博陵六郡虽然是近邻,但由于种种原因,两地的粮价差别却相当大。把粮食千里迢迢运到幽州,再以博陵市面上的价格出售,这笔交易细算下来,罗艺赚了个盆满钵圆。但水路运输远比陆路省力,一次运送的数量也远比陆路大。再折算掉民壮们在途中损耗和节约下来的运输时间,这笔交易对博陵来说也没吃什么亏。
论及钱粮度支方面,此刻中军大帐中无一人能比李建成的造诣深。在心里稍稍一琢磨,他已经算清楚了这是一笔对博陵、幽州两家都有好处的交易。就目前形势而言,幽州与博陵握手言欢,对河东李家有百利而无一害。但眼下张家堡附近的仗早就打完了,河东那边尚无消息,李旭还千里迢迢向前线运粮食做什么?莫非他还有些别的打算没让人知晓?
想到这,世子建成越发觉得李旭的中军大帐内仿佛隐藏着无数玄机,几乎处处都对自己不利。勉强压住心中的烦乱,吃了几个青梅,然后他又在不经意间追问了一句,“前日不是分了很多粮草与辎重么?怎地还要从博陵向前线送粮。一旦送来了,却没战事可打,这一往一返,消耗可就大了!”
“世子有所不知!”张江早就料到李建成会有此一问,也不想让他心里产生太大的误会,拱了拱手,笑着解释:“前些日子那十余万俘虏无处安身,我家大将军怕他们在长城附近生事,全都交给王须拔和郭方二人押送去索头水了。那些家伙虽然非我族类,但毕竟也是一条生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饿死。所以又从府库里硬挤出些粮秣来,千里迢迢运过去救急。”
“你家大将军倒是宅心仁厚!”罗艺耸了耸肩膀,对李旭的做法有些不以为然。“既然知道其非我族类,又何必计较他的死活。不在长城下直接挖坑活埋了他们已经是对他们的恩典,还出粮给他们吊命,就不怕养了一堆狼崽子,到头来反受其祸么?”
“我家大将军曾经说过,人的心胸有多宽,就能经营多宽的地方!”张江看了李、罗二人一眼,继续笑着补充。“毕竟是十万生灵,放任其自生自灭,恐怕有伤天和。草原人自有草原人的生存之道,只要帮助在这个夏天给他们口稀粥果腹,到了秋天,牛羊自然能抓上秋膘,羊毛、皮货也能源源不断地运回中原来!”
听张江话中若有所指,李建成怦然心动。他今天之所以看博陵军上下处处不顺眼,主要原因共有两个。其一是由于两李合并之事至今悬而未决,总是让人揪着心。其二,便是由于罗艺的突然归附,令李旭对他的重要性无形间下降了数倍。河东左军一直缺乏能镇的住军心的百战名将,李建成原来一直中意于李旭。而罗艺的名头和用兵能力,只比李旭大不比李旭小。换句话说,现在即便不将旭子收入帐下,李建成也觉得凭着罗艺在手,弟弟麾下那些将领已经不足为惧了。
“人的心胸有多宽,就能经营多宽的地方。”反复咀嚼着张江的话,李建成心中的怨气慢慢开始消融。他知道自己不会满足于做一个收成的太子,他期待着建立超越父亲的功业,让人们最后能明白,他这个世子、太子并不是靠着父亲余荫才能立足的窝囊废,而是能将李家、唐王家族发扬光大的英雄豪杰。为了心中的目标,他就必须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计较那些鸡毛蒜皮的小节,让更多像李旭、罗艺这样的英雄甘心为自己效命。
接下来张江的解释,李建成已经听不下去,也没有必要再听。像先前一样相信李旭,以诚待人,做到这点已经够了。至于罗艺与张江关于塞上胡人的探讨,全部如春风过耳,他听得见声音,却什么内容都没注意到。
“我听说霫族十三部曾经推举你家大将军为可汗。现在你们将十余万各族老幼驱赶到索头水附近安置,岂不是抢了霫族的草场。一旦双方冲突起来,让大将军如何自处?”罗艺没注意到李建成已经走神,自顾与张江探讨顺利安置那批俘虏的可能。“并且这十余万俘虏中,各族都有,年龄、男女、老幼不等。一旦他们彼此之间冲突起来,王将军手头那点儿兵马,能否弹压得住?”
张江等人最近三天几乎天天议论此事,心中早已有了定论。想了想,低声回应,“索头水距离霫族的传统牧场还有几百里路。那片草场原本属于一伙奚人,后来那伙索头奚被突厥人灭族,索头水两岸便成了阿史那却禺的地盘。骨托鲁从却禺手中接过该地,又经营了数年,迁徙去了数十个突厥部落。此番王将军押着俘虏去索头水安置,其中一个目标就是为了从突厥部落手中抢草场。所以,第一场冲突肯定不会是跟霫族诸部之间,而是跟战败后元气大伤的突厥人。那些霫人反而会成为大将军暗中埋伏下的一支奇兵,可以打突厥人一个措手不及!”
低头抿了口茶,他继续道:“至于俘虏们之间,罗将军尽管放心。在没有办法保证自己能活下去之前,他们肯定要抱做一团。等突厥人的威胁去了,他们也就该通婚的通婚,该生孩子的生孩子,难分彼此了!”
“也有一番道理!”罗艺对草原事务了熟于心,略做斟酌,便明白张江说得不是一厢情愿的妄言。“但万一这十万部众凝成一股绳,也是头了不得的庞然大物。到头来,谁能保证他们不成为第二个突厥?”
“如果将他们驱赶到草原上后放任不理,不出三年,必然有人站出来填补阿史那骨托鲁留下的空白。但如果从开始就加以控制,这些人就不会成为中原的大患。我家将军说过,你不能妄想草原上不生人,只有主动参与,才能保证东塞诸郡百年无患!”张江笑了笑,带着几分自豪回答。
李旭的原话其实是,谁也难保草原上不会再生出另一个阿史那骨托鲁。所以与其把机会留给下一个趁乱崛起者,不如自己来当下一任大可汗。至少把东塞诸胡控制在自己麾下,比控制在土生土长的胡人手里安全得多。
在张江等人眼里,经营好了东塞,也等于将河北六郡的生存空间扩大了一倍。将来有了机会,博陵军既可以旌旗南指,又可以挥师北上。无论进还是退,都有无限的发展余地。
当然,这些博陵核心将领之间的秘密,张江不会透漏给任何无关的人听。他现在想要做的仅仅是打消李建成对博陵上下的疑虑,为自家将军的发展大计赢取更多的时间。短期内,刚刚打完了一场硬仗的博陵军没有与河东李家争夺天下的本事。但经营好东塞后,凭借塞外源源不断的战马和六郡的富庶,天下谁人还能搠博陵军锋樱?
“嗯!”听完张江的话,罗艺轻捋胡须。李仲坚所为,绝对不仅仅是出于对俘虏的仁慈。他一定另有所谋。并且这个图谋非常长远,远到超过了自己能看到的范围。但要不要将事实提醒给李建成听呢?罗艺在心里反复衡量了几回,还是决定将秘密藏起来。
忠武将军步兵的死唤醒了他年少时的承诺,耸立于长城之巅的那杆铁槊促使他不再犹豫,下定了将虎贲铁骑交出去的决心。但放弃了争夺天下的利刃后,罗艺不得不考虑自己的未来。李建成的承诺只是他的保障之一。但承诺这东西,只对坚信承诺的人管用,在切实可见的利益面前,它几乎薄得像一张废纸。与其将自己和家族的安危完全交托在李建成手里,不如再留一条后路,看看河东李家与李旭之间的关系如何发展。至少罗艺可以确定,躲在李旭身后,别人不会先找自己的麻烦。李老妪也好,李老妪的继任者也罢,在解决李旭这个大尾巴之前,谁也无暇动幽州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