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
(七
上
博陵将士哪里理会阿史那骨托鲁嚷嚷什么,一鼓作气追杀出三、四里,直到遥遥望见了突厥人的连营,才收拢队伍,不慌不忙地返回长城内。
骨托鲁麾下的各部骑兵早就听到了黄花豁子附近的喊杀声,但大伙一则想不到守军居然敢逆势杀出来,将骨托鲁和他的嫡系部队打得抱头鼠窜。二来狼骑在马上风驰电掣惯了,非常难以适应步战的节奏,是以居然没能及时来增援。待发现大事不妙的将领们做出了正确决断,博陵与河东兵马已经撤回山谷。众伯克们自知追上去也未必讨到什么便宜,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对手扬长而去。
这一仗黄花豁子隘口的守军虽然损失了悍将雷永吉和两千余弟兄,却也让突厥人留下了五千多尸体,稍带着还干掉了一头白色巨狼,着实打出了中原兵马的威风。撤回长城内后,李建成立刻下令摆宴给将士们庆功,一坛坛美酒搬出来,大把的铜钱赏下去,登时把三军士气提到了最高点。
士卒们擦拳磨掌,不再把人多势众的突厥狼骑放在眼里。参战的核心将领们却知道局势远非表面上那样简单。他们掌握的信息多,看问题也远比普通士卒全面。白天一战,中原将士虽然在黄花豁子隘口附近大败敌军,但在其他两处隘口,麒麟谷和葫芦涧却没占到多少便宜。驻守于麒麟谷的博陵军将领张江率众主动出击,成功焚毁了突厥人的投石车,自家弟兄也损失了两千余人。而在河东兵马负责驻守的葫芦涧,临时补修的关墙则被突厥人用重型投石车砸塌了一小段,若不是大将姜宝宜亲自带领死士堵了上去,整个隘口差一点易手。
三处战场综合起来算,敌我双方的损失其实差不多。但骨托鲁麾下的兵马远比李旭和李建成二人来得多。同样的损失突厥人承受得起,长城守军却伤得有些痛。此外,由于葫芦涧隘口的城墙破损严重,关墙对面的投石车没能毁掉,待明日接战,守军的处境会非常不利。
“到底还是人家博陵军可靠一些!”众豪杰听闻葫芦涧外的巨型投石车依然存在,首先想到的不是危险,而是河东与博陵两军的实力比较。论人数,李建成所部兵马是李旭所部数倍,但三处隘口中,凡有博陵军存在的地方,都没让突厥人讨了便宜。唯独姜宝宜那边人数最多,兵源成分最单纯,损失却远远超过了其他两处。
大伙热辣辣的目光自然不会令人舒服,李建成气得当即把脸色一沉,叫过姜宝宜,低声命令道:“事不宜迟。你今夜带人主动出击。务必放火将那两处的投石车烧掉!”
“诺!”身上多处缠着布带的姜宝宜不敢抗命,肃立拱手。
群雄没想到平素看上去和和气气李建成如此爱面子,心里不禁打了个突。姜宝宜有伤在身,此番十有**有去无回。而大伙无意间流露出来的表情,便是杀死他的罪魁祸首。
“突厥人未必习惯夜战。你在军中重金征募一匹死士,告诉弟兄们。他们家中老小日后的生活我包了,不必担心!”李建成看了看四周,又看了一眼姜宝宜,继续吩咐。
“诺!”姜宝宜再度抱拳,转身出帐。他追随李建成多年,明白对方脾性,所以此刻心知必死,也不多说废一句话。
这下,在座诸位豪杰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作为乱世中的草头王,他们比较河东与博陵的实力只是出于对未来的考虑,决没有轻视河东的意思。可贸然出言拦阻姜宝宜的行动,又犯了插手他人家事的嫌疑。眼看着姜宝宜的身影就要消失在帐外,绿林大豪时德睿再也顾不得那么多虚礼,站起身,低声拦阻道:“世子且慢调兵遣将,姜将军也请少待片刻,时某这里有一句话!”
“时将军不必客气,有话尽管说!”在旁边暗自着急的陈演寿赶紧站起身,笑着向时德睿拱手。扭过头,老长史又向李建成提醒道:“眼下时候还早。没必要立刻便调兵遣将。也许大伙会有更好的破敌之策,世子不妨与大将军一道听听,然后共同斟酌一下!”
“也好!”李建成看见陈演寿不停向自己示意,也感觉到自己刚才的确做得有些过火。点点头,低声答应。“那就请姜将军先回来。待我与大将军先商量一下,再决定如何帮他补救!”
两旁待立的河东侍卫赶紧顺风下坡,跑到帐外把姜宝宜又叫了回来。待众人尴尬地落座后,时德睿看了自己的族弟一眼,犹豫着继续:“时某以为,光毁掉投石车没任何意义!”
“时将军何出此言!”这下,李建成肚子里的无名火又全被引到时德睿头上了。雷永吉是河东左军第一勇将,今天为了毁掉关外那两辆投石车慷慨赴死,最后连尸体都没能找回来。有人居然胆敢说毁掉投石车没有任何意义,这不是在打河东弟兄的脸是在干什么?
“为了毁掉一辆投石车,雷将军搭上性命,还有五百多弟兄躺在了山谷里!”对着四下里投来的愤怒目光,时德睿顿了顿,然后侃侃而谈,“当时情景,时某至今想起来,心里还如同点了一把火般。时某当时也想跟敌人拼掉算了。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几句话说得不卑不亢,令李建成等河东将领想发作,也找不到任何发作理由。只能冷笑着撇嘴,看时德睿还能说出什么道道来。
好个时德睿,虽然平日看上去粗鄙,关键场合还真能沉得住。四下拱手,缓了一口气,继续补充,“但我中原儿郎性命何等金贵,怎能随便跟突厥人换。甭说一个换一个,就是一个换十个,换一百,这买卖依旧是亏。况且这山里边全是树,突厥人再造一辆投石车费不了多少功夫。骨托鲁今日用两辆投石车就换了咱五百弟兄的命。他造一辆咱们毁一辆,今天换掉了咱家大将雷永吉,明天换掉我时德睿,后天换掉姜宝宜,一个月之后投石车再推上前,咱们拿谁的命去换?!”
“这?!”不但李建成等河东将领瞠目结舌,在座的所有人几乎都被时德睿的话给问呆了。要按照如此说法,雷永吉岂不是白白战死了?可若无人领兵出击,临时修补的城墙又禁得起投石车几砸?
“时将军说得有道理。李某心太急了!”毕竟是一军主帅,李建成很快便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冲着时德睿长揖及地。“如果将军有其他破敌之策,还望能不吝教我。李某过后必有重谢!”
“重谢倒不必了!守这长城,又不是世子一家的责任!”时德睿文绉绉地拱手还礼,“既然站到了长城上,大伙便要福祸与共。狼骑未退之前,又何必分河东河北。你家我家。赢,是大伙一道生。若是输了,大伙一道去死,先后几步而已,黄泉路上谁也不寂寞。”
“时将军说得是!”众豪杰七嘴八舌地附和,“大伙此刻同生共死,又何必分什么彼此!”
李建成是个聪明人,听了众豪杰的话,立刻明白自己刚才的表现实在显得心胸太狭窄了。在此生死存亡关头,别人多看两眼,少看两眼,又何必在乎。河东兵马输了,难道博陵军便能幸免于难么。反过来,在黄花豁子山谷,若没有雷永吉领着河东兵马拼力死战在前,耗光了骨托鲁的锐气,李旭又怎可能赢得如此干净利落。
想到这儿,他心中怒气渐渐平息,命姜宝宜到自己身边坐下,低声安慰道:“你白天已经尽力。我不怪你。怎么打,先听听大伙的意思。明日我与你一道去葫芦涧,看着你如何收拾那帮狼骑!”
“诺。属下定不负世子所望!”姜宝宜眼圈一红,含着泪回应。
众人又乱纷纷地议论了几句,话题很快转回如何破敌之上。这次,大伙的心思开始向一块使,再也分不出彼此来。
“看不出时大哥还有这两下子!居然能把李建成忽悠住!”韩建紘与时德睿最熟,心中暗暗纳罕,忍不住偷偷瞄了对方几眼。他看见时德方悄悄离开时德睿背后,若不其事地走向李旭身边。登时心下雪亮,笑了笑,把注意力又集中到眼前军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