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在内宅伺候的家人见老爷喝醉了,赶紧跑上前搀扶。李旭苦笑着挥了挥手,命令他们全部退到一边。“没事!不到半坛而已,哪那么容易醉。别惊动了夫人,也别瞎折腾了。我在桃树下坐坐,凉快凉快就好!”
“唉!”来福和来寿答应一声,留下一个替家主擦拭树下的石凳,另一个飞也似的跑到厨房去寻热水煮茶。李旭笑着看了留下伺候的人一眼,和气地吩咐,“去门外守着。没事儿别放人进来。我要静一静,养养神!”
“是!”来寿心疼地看了李旭一眼,默默地起身离开。他们几个都是当年李旭从齐郡人市上买回来的少年。如果当初不是被李旭看中,不光自己,连带家人都早已变成了路边饿殍。是李旭不但给足了他们的卖身钱,还另外给了他们家人一些米粮救急,让他们一家在乱世之中幸免于难。后来李府北迁,他们的家人也走了石夫人的门路,跟着搬迁到博陵,成为李家的佃户。从此再不受冻饿之灾。而近几年来,随着李府的规模不断扩大,他们都成了仆人中的总管,非但每年有固定的工钱可拿,并且利用手中的权利,让自己的家人的生活也随着水涨船高。
所以来福、来寿等人对李旭是最为忠心的。突厥人打到哪里他们都管不着,自家老爷有个头疼脑热,他们便要赶着去求遍漫天神佛。
“陛下死了!”坐在树下的石凳之上,冷硬的感觉一波波向身体内传来,却压制不住腹内的热浪翻滚。也就是到了这种时候,李旭才能真正地放松自己,放弃坚强的外壳与伪装,露出一点点属于年青人的迷茫与软弱。
“杨广死了!”这个消息不算突然,但却让他非常非常地难过。在李旭心目中,这位注定要身负骂名的君主,一直有无数个形象存在。第一个是旭子少年时的,那时候,皇帝在他的设想中是冷酷、威严并且昏庸。其随口一句“显我中原天朝之威仪!”便使得塞上无数小饭馆被蜂拥而来的胡人吃破了产。其随便一道征兵令下,便让上谷数万家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有关杨广的第二个印象,是一座高大奢华的马车。马车后,隐隐是一张苍白衰老的脸。这张脸的主人明明孱弱无比,却硬要装出一份强大的姿态来。硬要用流苏和珠宝来掩饰自己内心的空虚与疲惫。
第三个杨广,是一身戎装,手指辽东,意气风发的大军统帅。那一刻,高喊着“朕今天至此,是来看一看一年多来,为我大隋驻守此地的壮士是什么模样。朕今天到这里来,也是来看一看辽河两岸的万里江山”的杨广,气势是如此的令人人心折。
第四个杨广,是一手将他从校尉、郎将、将军,大将军,一步步提拔上来的皇帝陛下。明知道他也姓李,跟李渊家族的关系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明知道权臣宇文述、虞世基都不喜欢他,明知道他出身寒微,行事风格与朝中诸公格格不入,却执意要提拔他,将豪门子弟苦盼了几十年都得不到的大总管之位,毫不犹豫地相授!
第五个杨广,是明知道宇文述父子倒卖军粮,却不肯深究。明知道来援将士历尽艰险,却不肯出钱赏赐的糊涂虫。他像守财奴一样守着自己的财富,却把整个江山都丢了。他像庇护自己的亲生子侄一样庇护宇文化及兄弟,却最后被宇文化及兄弟谋夺了性命。
第六个杨广,是那个无力替他和冤死于黄河南岸的万余将士讨还公道,无力对付东都、长安和江都三地豪门与权臣,却还想着将掌上明珠交给他。利用他的武力庇护襄国公主一生一世的老汉。那个时候,李旭知道杨广已经看穿了,绝望了。所以才明知道博陵军不可能再南下,仍然给女儿安排去路。那时候的杨广,不再是君王,而是一个可怜的病人,明知病入膏肓,依旧想着凭借昔日的余威给子孙后代谋条退路。
第七个,第八个
如此之人,昏君乎,明主乎?该死乎,可怜乎?李旭说不清楚。站在父辈和舅舅的角度,他有一万个理由认定杨广是个暴君,昏君,死不足惜,自寻死路。站在自己的角度,他却为对方的死而感到深深的悲哀,深深地畏惧。
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会让一个年青时统帅几十万大军,数月之内席卷南陈,一统中原的名将,能臣,最后变成了那般糊涂模样。他甚至还怕,自己会不会有朝一日变成第二个杨广,一样昏庸糊涂,一样总觉得什么做得都对,实际上所做一切都是错的。
“我不会,永远不会!”悲哀与恐惧如条大蛇般缠住了李旭,令他一时失态,忍不住腾地站起来,重重地向身边的桃树捶了一拳。霹雳巴拉!刚刚长到手指肚子大小的青桃受不住如此大的震动,冰雹般落了满地。
李旭的心神一瞬间被桃雨打醒。他低下头,借着院子里的灯光,看到地上一个个青桃绒毛未褪,还远不到成熟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