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
(二
上
杨广死了?大隋亡了?李旭的身体晃了晃,半盏酒水全洒在了自己的手上。但是很快,他便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放下酒盏,甩了甩湿淋淋的手。然后站起身,向谢映登长揖及地,“多谢师弟将此事告诉我。但决战之前,还请师弟尽量将消息隐瞒,以免动摇了我军军心!”
“这个不劳你叮嘱,我自有分寸!”谢映登不敢受李旭的揖,侧身摆手,“但师兄也该早做打算,以免事后匆忙!”
“无论陛下在与不在,眼下这仗都得打。我守长城,本来就不是为了陛下!”李旭苦笑着将自己面前的酒斟满,然后向空中泼出半盏,仿佛在祭奠某个不甘心离去的灵魂,“至于大隋,在年前已经亡了。又何须再为它难过!”
说罢,他将剩余的半盏洒在了地上。跌回自己的胡凳,脸上的表情再也看不出半分波澜。
见到对方如此镇定,谢映登反倒茫然了起来。他这回主动请缨押送军粮到涿郡,一方面是为国守疆土。另一方面,也存着待突厥狼骑撤去后,如果博陵军能保全下来,便借李旭之势实现自己平生之志的主意。箴言说代隋者必为李氏,如果击败了突厥,李旭的声望一时五两,难保箴言最终不是落于此子头上。
再者,放眼此刻天下英雄,不是格局太小,就是阴狠毒辣之辈。像李旭这样既拥有强大武力,又能善待部属和百姓者,几乎没有第二人。辅佐李旭做了中原之主,总比让李密、王世充、李渊这些混账东西抢了皇帝宝座的好。至少从先前的表现上看,李旭是个可以共患难,也可以共富贵的英主,不会做那些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勾当。
但这些话,需要找个合适的切入点。李旭的武艺虽然出自江南谢家,但他的师父却从来没告诉过李旭自己的真正身份和姓氏。其既然放弃万金之躯,躲到塞外部落做一个铜匠,肯定就不会再理睬什么谢家、王家的是非。师门这层关系用不上,能激发李旭雄心和野心的,也就剩下了杨广当年的君臣之恩。可目前看来,李旭对杨广的恩情,也看得非常淡然。也许他上次实在被大隋朝廷伤透了心。也许在他心里,杨广和大隋都早就死了,活在江都的,不过是个躯壳而已。
宾主二人都有些心不在焉,餐桌上立刻冷了场。数支蜂烛吞吞吐吐,火苗跳动的声音烤得人口干舌燥。片刻后,李旭叹了口气,自斟自饮。谢映登咧了咧嘴,却也跟着叹了口气,将酒盏举了举,一口闷干。
李旭摇摇头,将自己和客人面前的酒盏再度斟满。谢映登看了他一眼,端起酒盏,干了,然后伸手去抓酒坛。他的酒量远远不及旭子,相对着饮了数盏闷酒后,舌头便慢慢大了起来,呼吸声沉重急促,听上去像冬天里的北风。
“师兄,师兄难道一点儿也不难过?”他涅斜着醉眼反复打量李旭,越看越觉得气闷,“你的陛下当年待你不薄,高官显爵,重兵大权,还曾经把杨坚的金刀赐给了你。难道一点你也不想着领兵给你的陛下报仇?”
“映登是说,我有足够的借口讨逆吧?!”李旭快速接过对方的话头,“拿着金刀号令群雄,诛杀宇文化及兄弟。然后拥立新君,挟天子而令诸侯!”
谢映登被人一语戳破了心事,脸一热,索性将自己的看法和盘托出,“你手里有大隋开国之君用过的宝刀。借此号令天下,群雄没理由不答应。宇文化及兄弟手中的兵马只有五万出头,其中能战者,大部分还出身于你当年带过的雄武营。待铲除了宇文氏之后,凭着守卫长城和讨伐叛逆两样功劳,天下还有谁威望大得过你?你想做天子便做,即便念着杨广的旧恩,周召之位也是跑不了的!”
“可我分明记得。昔日群雄无不骂陛下是昏君。‘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李旭直直地看着谢映登,顺口引用了一句来自瓦岗山的讨隋檄文。
当年李密麾下的记室参军祖君彦为了打击隋军士气,大笔一挥,写就了《檄洛州文》。文中列举了杨广鸩父、**、贪婪、好战等十项大罪。从血脉、品行、天像和图箴四方面论证了隋朝的国运早该断绝。该文语言华丽,气势雄浑,传檄诸侯后,的确为瓦岗军的举动增色不少。
可如果按照祖君彦当年的檄文中所言,宇文化及兄弟杀了杨广,就等于是替群雄铲除了暴君。亡了大隋,也是顺应天命。群雄先前还天天咒骂杨广不得好死,如今杨广终于不得好死了,他们反而又替其报起仇来,这讨逆大旗下所包裹着的目的,还不是昭然若揭么?
谢映登被李旭看得脸越来越热,不由自主地将目光避开,“这事情由别人来牵头,借口当然十分勉强。但你不会,你是现在还打着大隋旗号的。又是大隋的冠军大将军!”
“也不过是个借口。就是看上去真一些,不像别人那么假模假式!”李旭对此无动于衷。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他真的有些倦了。特别是在东都附近被段达等人从背面插了一刀后,大隋在他心中基本上已经死透。如今,他所做的,只不过是尽一个武将的职责,或尽一个男人的职责而已。守护珍惜自己和自己珍惜的那些人,至于东都和长安宫殿,偶尔想一想可以。若搬进去住,实在提不起太多兴趣。
“你这人真怪!”谢映登费了半天口舌,就得到这么一句回答,非常地不甘心。“怪不得茂公说你只能做朋友。却不是成大业之雄主。难道你就情愿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得了天下去?难道你不认为桃李章所言之李,正应在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