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弃
(五
中
那鼓点动地而来,不似王薄所击发出来的战鼓那般高亢,却胜在整齐错落。低低的,缓缓的,就像冬雪下流动的冰泉,又像浓雾背后慢慢透出的阳光。透过漫天的厮杀声,由远而近,由模糊到清晰,几乎是在刹那间,让城上城下所有人呼吸为之一滞。
“谁在击鼓,哪个让他击的!”王薄停下鼓锤,厉声喝问。鼓声乃军乐也,非奉主将之令不可轻动。这路兵马中,他绝不准许任何人挑战自己的权威。不需要任何人回答,他旋即明白了此鼓绝非从自己阵中而来。麾下的这些寨主堡主们都是些粗痞,绝对没本事击出如此整齐,如此具有穿透力的军乐。
答案呼之欲出。城下的攻击者忘记了继续攀爬,城上的守军也忘记了继续向云梯上砸石块。他们不约而同地向鼓声来源处望去,不约而同地瞪圆眼睛,张开无法闭拢的嘴巴。
在西方的天地相接处,有团尘烟伴着鼓声而来。上半部呈暗黄色,遮天蔽日。下半部为淡黑色,整齐得就像一条涌动的水线。有几小股担任战场外围警戒的流寇躲避不及,顷刻间便被“洪流”吞没了,几乎连一朵浪花都没溅起。
“咕隆隆……”鼓声依旧如阵阵春雷,贴着地面滚过。王薄的脸在一瞬间便成了铁青色,他不明白敌人到底是从何而来,自己布置在泒水岸边那么多斥候,为什么没一个能及时返回中军报告敌人临近的消息?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那条越涌越近的黑线已经露出冷冷的亮边儿,不是水,是三尺槊锋反射的寒光。
“向我聚拢,整队迎战!”王薄顾不得再考虑敌人的来源,从亲兵手中抓起令旗,用力摇动。不需要任何人下令,城墙附近的喽啰兵们丢下云梯,“果断”回撤。云梯上的攻城者失去保护,被守军连同脚下的梯子一道推翻在地。羽箭、石块、还有欢呼声一同从城头砸下来,砸得流寇们胆战心惊。他们不顾躺在城墙根**挣扎的同伴,拔腿便逃。
不是每个人都跑向王薄指定的位置,除了他麾下的那两万长白军,其余各家山寨的喽啰兵们根本看不懂复杂的旗令。危机关头,他们只晓得跑向自家的弟兄。他们只认识自己山寨的大当家,他们本能地向自己的大当家寻求帮助。
而各位大当家在此时和他们麾下的喽啰兵们一样六神无主。官军居然不去打高士达所率领的主力,而是先攻打他们这些骚扰者?为什么?其中道理实在令人想不通。但现在他们已经没更多的时间去想,官军推进的速度虽然不算快,节奏却非常稳定,刚才大伙还只能看见槊锋反射回来的寒光,转眼间却已经能看到暗黑色的槊杆。
长槊如林,由身披黑色战甲的骑兵擎着,踏着鼓点缓缓逼来。两里、里半、一里,就在此刻,终于有背上插了五、六根羽箭的斥候徒步跑到了王薄身边,用最后的一点力量向他报告:“大当家,敌袭,敌袭,从新乐来……”话未说完,含恨而逝。
唯一对王薄有用的消息就是敌军渡河方位,新乐在泒水北岸,距离隋昌不到三十里。如果对方是今天渡河的话,能赶到隋昌城下的人数不会太多,并且全是骑兵。“靠在我的军阵侧面,别跑。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的!”扯着嗓子,王薄向已经准备撤离战场的几位小寨主大声劝告。“靠过来,靠过来,他们人不多!击退他们,只有击退他们咱才能平安撤离!”王薄麾下的几个心腹将领顺着大当家的意思叫嚷,声音里却没有半点自信。
“列――阵!盾牌手向前二十步!”一声呐喊之后,王薄立刻放弃了对其他寨主的期望。是生是死在于今天一博,那些粗痞不足为谋,指望他们帮忙不如指望自己。
长白军中的盾牌手迎着敌军到来的方向快跑上前,在自家本阵前二十步竖起一道盾墙。用百姓家门板做成的巨盾高矮不同,叠成木墙也参差不齐。王薄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再度下达作战指令,“长枪手,向前十步,盾牌后列拒马阵!”
大约三千多手持白蜡杆长矛的士兵跑到了盾墙后,两丈四尺多长的白蜡杆一端戳入地面,绑着利刃的另一端透过盾牌的间隙斜着探向前方,将盾墙变成一道坚实的刺猬大阵。
弓箭手跑到了长枪手身后,为数不多的弩弓手站在了弓箭手身后。然后是仅有一把单刀的轻甲步兵,手持短剑的督战队。还有千余骑兵,簌拥着王薄站立于方阵最后方。
敌军虽然来得都是骑兵,却并未打算偷袭。无论王薄这边如何动作,他们依旧保持着原来的速度,慢慢向隋昌迫近。仿佛既没看到严阵以待的长白军,也没看到乱哄哄像没头苍蝇一般的其他流寇。这种有我无敌的态度令人感觉很难受,也非常之屈辱。几股规模不大的山贼们停止了观望,试探着在长白军的两翼组成方阵。孙宣雅、刘春生二人也各自带着本部喽啰接在了阵地的最边缘,试图寻找机会偷袭敌人的侧翼。
官军人数不多,随着烟尘的临近,众豪杰们越看越清楚。“也就五千来人!”刘春生开始撇嘴。他曾经与前来剿匪的郡兵交过手,五千骑兵,顶多能击败两万左右的义军。今天在隋昌城下的义军有四万余,未必真就不是官兵的对手。
“应该是李仲坚麾下的博陵军!”与刘春生这愣头青不同,敌人距离自己越近,王薄越感到心惊。以前与他作战的郡兵,包括张须陀麾下的齐郡精锐身上也没有如此重的杀气。那是百战精锐才能露出的萧杀,自从大隋三十万府兵丧身辽东后,这股杀气已经多年不见,谁也没想到它今天居然在泒水畔再现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