肱股
(三
下
事情做起来总是比想的时候艰难。
大隋朝在夏天时出动了一百多万大军进攻辽东,返回涿郡后,大部分兵马就地解散,只有那些内府兵和前去平叛的少数几支队伍还保持着完整编制。编制解散了,士兵们可以各自回家,一边清理田地一边等候新的召集令。而将军们却没有事情可做,只好跟在皇帝车驾后蹉跎。所以,眼下随着圣驾返朝的三品以上武职就有二十多个,四品、从四、五品的各类郎将更是多得数也数不过来。其中家世显赫,或已经年过花甲的,自然不在乎领一份俸禄悠哉游哉地混日子。而那些年龄三十刚出头,心里有些建功立业想法的少壮将领却不得不削尖了脑袋寻找实缺儿。
僧多粥少,实缺的位置自然贵得离谱。而旭子现在身为从四品武牙郎将,职位不高不低。安排他外出独领一军,则资历显得太单薄。给其他将领做下属,则其战功又过于显赫。因此,他只能慢慢候着,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修身养性。
这一年是闰年,有两个九月。第一个九月下旬,东海盗贼彭孝才的势力飞速膨胀,威胁到了州郡安全,朝廷得到奏报后,认为贼人势力不大,用不到兴师动众,所以派遣来护儿将军之子来整领兵前去征讨。
第二个九月到来的时候,余杭盗贼刘元进拿下了毗陵、东阳、会稽、建安四地,实力扩张到整个东南沿海地区。在部属朱燮、管崇等人的拥戴下,刘元进自立为帝。朝廷震怒,觉得需要派重兵剿灭,所以差遣左屯卫大将军吐万绪、光禄大夫下鱼俱罗领军出征。
尾随着皇帝陛下的车驾,旭子从博陵郡走到了恒山郡,又从恒山郡走到了赵郡。眼看着闰九月都快过去了,他依然没有补上任何一个实缺儿。
旭子终于感觉到了裨下生肉的滋味,郁郁不得志,却毫无办法。该使的钱他已经使过了,收礼的人总是笑脸相迎,笑着脸夸赞他的卓越战功,然后笑着脸将他送出来,让他耐心等待。
等待的日子,不知道何时才算尽头。
可怜的旭子终于明白了宇文述为什么那样着急在自己手里拿走雄武营。那是唯一一支规模不大不小,适合年青郎将做主帅的队伍。手中拥有这样一支队伍,就等于骑上了一匹在加官进爵道路上飞奔的骏马。不但能够个人建功立业,而且还能在军中建立起属于自己的一派势力。失去了它,自己这个忠勇伯的官位再升,也是无本之木,无水之鱼。而宇文士及拥有了雄武营,就等于让宇文家在军中又衍生出来一个生机勃勃的分枝。
慢慢成长起来的旭子对官场玄机越看越明白,也越来越无奈。,在等待补缺的日子里,他认识了许多赋闲武将,却很少交到朋友。他尽量让自己合群,与众将领们一同喝酒买醉,试图忘记眼前烦恼,半夜之后,头脑却异常清醒。
可怜的旭子只学到了官场皮毛,却没理解官场精髓。眼下主管兵部的裴寂大人出巡西北,其他的兵部几位大人要么不敢得罪宇文述,要么说得不算。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送多少礼也收不到成效。
“李将军,要不,您再等等。裴寂大人就要回来了,像您这样的猛将,大人自然会做出合理安排。这次征讨吕明星的差事,朝廷已经有了人选。主帅、副将,都有了,下官的确没办法帮忙!”兵部承务郎虞庆之一边低声解释,一边将旭子向院子外送。临时征做兵部衙门的民宅过于狭窄,三步两步就送到了门口。“做押粮官,那怎么行。您是武牙郎将,好钢得用刀刃上!您慢走,下官就不远送了!”(注1
大门“吱呀”一声,再次将旭子的希望推进呼啸的寒风里。他无奈地摇摇头,缓缓走向自己的战马。已经到魏郡了,再走二百多里就是黎阳。三个多月前,自己和黑风在那片土地上纵横驰骋,意气风发。而现在,自己这个主人赋闲,黑风也跟着掉了膘。
他伸出手去,轻轻抹掉马络头上的霜花。黑风也感觉到了主人的无奈,低下头来,轻轻舔舔他的手背。漫长的冬天中,这是唯一的温暖。旭子笑了笑,用力拍了拍马脖子,给老朋友打气。黑风摇了摇头,棕毛飞舞,继而发出一声长嘶,寂寞而又苍凉。
“好一匹特勒膘,终老槽厩,恐怕非其所愿吧!”冷风中,传来一声独特的问候。
李旭闻声回头,看到一张满是笑容的面孔。这张面孔他在辽东时曾经见过,当时他刚刚被皇帝陛下钦点为校尉。那天,此人就站在文官的队伍中间,笑容也和今天这样,慵懒之外带着几分萧索。
“见过独孤大人!”李旭上前几步,抱拳施礼。刑部侍郎独孤学的名字他记得很清楚,当初大隋在边郡各地通缉巨盗徐达严、李富梨的荒诞文告,就是出自此人。
“李将军不用客气,大冷天的,礼来礼去的麻烦!”独孤学带住坐骑,从皮裘内伸出手,还了一个平揖。“李将军不嫌冷么,冰天雪地的,不在屋子中烤火,还眼巴巴地赶到这里来吃闭门羹!”
李旭知道刚才自己被人拒之门外的一幕都落入了这位独孤大人和他的随从眼里,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崔潜告诉过他,豪门世家不会帮与自己利益无关的人,除非你对他们有可用之处。把受到的磨难跟他们倾诉,除了给对方添加些霄夜时的谈资外,不会有其他任何用途。
“你那么着急去补实缺作甚?”独孤学仿佛没感觉到旭子隐藏于笑容后的抵触情绪,用马鞭指了指紧闭的大门,低声补充了一句。“他们这些人都是土偶木梗,怎么动作,都要别人摆弄的。求他们,一点用都没有!”
“这是末将唯一知道的途径!”李旭拉起缰绳,飞身上马。这不是一句实话,其他途径有的是。从他赋闲之后,已经有好几个人在酒席前隐隐约约地暗示,某家庶出的女儿还待字闺中;某位老人年过五十,膝下犹虚,期待有一个义子继承家业;某人门下弟子无数,却无人成才,衣钵待传……如是种种,每一条路都比贿赂兵部官吏,等候安排便捷,但是每一条路的代价都比赠送珠宝来得更大。
“建功立业,嗯,功名富贵,人人逐之,可到哪才是尽头呢?。”独孤学故意放慢脚步,等着李旭的坐骑从后边跟上来。
“末将只是想为国出力。”李旭想了想,非常谨慎地回答。他猜不到独孤学今天没事跟自己搭讪抱着什么目的,但对方的确曾经于自己有恩。如果不寒暄几句就扬鞭而走,实在有失于礼貌。
“你真的长大了,居然这么会说话!”刑部侍郎独孤学摇头轻叹,不知道想表达的意思是夸奖,还是讽刺。他今天好像闲得厉害,刻意与李旭这个不得势的武牙郎将纠缠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