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
(八
下
俘虏们被整编结束后,元务本于众新兵面前被斩首示众。在钢刀举起的刹那,很多人都高高地掂起了脚尖,鸭子般伸长脖子,屏住呼吸,好像这样他们就能更清楚地看见每一个细节。钢刀落下,涌动的人头又“轰”地一声向后躲去,像极了一群受惊的苍蝇。
血喷泉般跳起老高,黎阳县的刽子手上前一把,拎住落在尘埃中的人头,高高地举起来,四下炫耀。一刀夺命,他的技巧又提高了许多。一个多月前,同是在这个校场,他刚刚为杨玄感处死了不肯审时度势的游元将军。当时砍了两刀,人头落下后脏得一塌糊涂。
“他死前没吟诗!”有人遗憾地叹道。
“也没眨眼睛,我看见了,一点没眨!”有人信誓旦旦地保证,胸脯挺直,好像不这样不足以证明他的勇气。
“将军说杀了他,咱们就都算没罪了,不知道说得算不算!”人群中,有看上去稍微老成的新卒忐忑不安地嘀咕。
这句话代表了大多数人的心声,大伙纷纷抬头,用期盼的眼神向帅台上看去。看台上监刑的两位将军年龄都不大。一个面孔白皙,身材匀称,看上去如玉树临风。另一个高高大大的,脸上有很多黑胡子茬,眼神冰冷,一看就不像个宽容的模样。
“应该算吧!”回答的声音里带着猜疑。‘主谋处斩,协从不问’的话是那名白脸将军亲口说的,看服饰,他的官职好像比黑脸将军大些。那名黑脸将军从始致终没说一句话,板着面孔,不知道在想什么。
作为一军主将,李旭不得不来监刑,虽然他更喜欢在战场上面对面地杀死对手,而不是将敌人绑成一团砍杀。眼下的场景让他觉得很熟悉,像极了在苏啜部,获胜的霫人拿奚族长老祭天的情景。如果有人再在旁边问上一句,“元务本,你愿意用自己的血洗刷族人的罪孽么?”这场景就更像了。走了两年多,旭子恍然觉得自己仿佛走了一个轮回。
台下那些看客,旭子总觉得他们长得非常像舅舅张宝生和父亲李懋,一样老而愁苦的脸,一样被生活压驼了的肩膀。所以,当元务本将他们当成没头脑的草木时,旭子会莫名其妙地发火。但今天,这些人的表现却更像王麻子、杜疤瘌和张老三,瞪着一样贪婪的双眼,流着一样的肮脏口水,看着一样的热闹。
想到张老三和王麻子,旭子就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孙九。王麻子当时拿了自己那么多玉器去赎孙九,最后却还是让九叔走上了杀官造反这条不归路。他真的把那些玉器用到九叔身上了么?李旭现在有些怀疑。同时,他也深深地为孙九的命运担忧。义军的战斗力,前几天旭子已经在黎阳城的郊外领教过了。如果这两年遭到官军的围剿,九叔结局绝对不会好过元务本。
旭子知道自己能有今天的成就,与三位授业恩师的教导密不可分。杨夫子指点了自己兵法和学问,九叔指点了自己箭术和做人,隐居在苏啜部的铜匠师父教得最多,最杂,可自己却连他的名姓都没问到。九叔做了流寇,并且很可能已经死在了官军的刀下。杨夫子做了杨玄感的幕僚,自己现在正带着兵马,夺了他的军粮,牢牢地卡死了他的生存机会。如果杨玄感战败了,夫子将被凌迟,杨师母还有几个已经出嫁的师姐将被抓回来斩首。想让夫子不死,只有杨玄感获胜。但凭着连兵器都没有的乱军,他有获胜的可能么?
人群中出现几丝骚动,打断了旭子的沉思。他抬眼向下望去,看见明法参军秦纲将元务本的人头用拖盘盛起来,端到点将台前请宇文士及和自己查验。李旭木然地扫了一眼元务本的遗容,点了下头,木然看着秦纲端着托盘走远,走到校场门口的旗杆前,用绳子将人头吊了上去。
台下的看客们一脸兴奋,盯着人头渐渐升高,一直升到杆顶。然后,有几个穿着仆役服色,腰间缠着白葛的男人走近将台,先拜谢了两位将军的恩德,接着用担架抬走元务本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