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虫鸣鸟叫,叶珈悠悠转醒。
这是一个房间,有些熟悉的感觉。墙面整体暖白中透着淡黄,门边有一个落地的穿衣镜,椭圆形、白底座;穿衣镜边上是竹制的衣帽架,上面挂着一个小巧的蓝色斜挎包;衣帽架旁边是一个北欧简约风衣柜,乳白和原木色的搭配,白色漆面有些微微泛黄;视线转向左边,粉蓝的窗帘上缀着斑斑点点的碎花,窗帘边上是实木的半开放式书柜,每一层都放满了书、学习资料和各种奖状奖杯;书柜旁边,正对着窗户的是一张样式简单的实木书桌,上面仅有一盏台灯、一个笔筒和一本台历,一把配套的木椅塞在桌肚下;视线再转,仅余一张床头柜,台面上放着一副玫瑰金色框架眼镜、一本《中国古代建筑》、一只红色的蝴蝶结头花。
巡视的时间,关于这房间的记忆已整合完毕。这是叶珈从小学三年级开始独立作息后到高中毕业,住了近十年的房间。
房间里的每一处角落,每一个家具,每一本书,都让叶珈感到熟悉又陌生。因为这里的每一个物件至少陪伴了叶珈十年的时光,而叶珈仿佛已经离开了它们一个世纪。
窗外的阳光很好,树影斑驳摇曳。叶珈此刻已经完全清醒,面对着熟悉而又陌生的房间,叶珈对所有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她想去翻一翻书架上的《红楼梦》,想摸一摸衣帽架上的蓝色挎包是否还是熟悉的质地,想打开衣柜看一看那身公主裙还在不在,更想去到穿衣镜前仔细的看一看自己还是不是那个自己。
思想支配行动,叶珈却有些力不从心。相比于房间里的一切,这具躯体仿佛更加久违了,久到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举手、抬脚、起身。
努力的调动记忆中关于运动的部分,脑中映射出常规的运动形态清晰无比,把想法运用于现实却异常艰难,仅仅把双手从薄被中抽出再抬起就仿佛耗费了全部的力气。
叶珈的胸口不断起伏,深深喘着气,整个人好似虚脱,目光却一瞬不瞬的盯着白皙纤细的手臂和修长的十指,左手食指上有小时候切水果时不小心留下的月牙形疤痕,很短很淡,指甲修剪的很整齐,涂了指甲油,泛着淡淡的粉色。右手中指第一关节处有明显的茧子,显然是长期握笔形成的。
这双手臂陪伴了她二十多年的人生,叶珈不会记错。
端详着手臂许久,恨不得把每一根绒毛都记住。叶珈垂下双手试图掀开被子,简单的动作,她尝试了好几次才成功。当双腿完全暴露在空气中,叶珈微微激灵了一下,不是冷,而是大片皮肤陡然接触到空气后的自然反应。
平躺的身体看不清腿部全貌,叶珈手肘撑着床,使力支起上半身,当终于斜靠在床头上时,叶珈气息更加紊乱,好似一条濒死的鱼,后背更是一片冷汗。
缓了好半晌,叶珈才平复下来。目光所及,大腿被覆在睡裙之下,勉强可以看清圆润的轮廓,小腿纤长笔直,双脚小巧白嫩,这是她的双腿没错了。
接下来,叶珈想看看自己的脸。必然要下床,走到镜子前。这次她没有贸然而动,放平心态不断内视着自身,感受着力量缓缓的充盈在每一个细胞、每一条血脉、每一个器官之中,直到四肢百骸都有了生机和活力。
叶珈尝试着抬起手臂,动作自然;曲起双腿,毫无阻滞;坐直身体,稍显轻松;转动脖颈,有微微的咯咯声后恢复自如。
叶珈相信,这具略显青涩的身体已经渐渐适应了她的回归,尽管内里是一副阅尽千帆的灵魂。
拖鞋就在床边,叶珈没有穿。当双脚踏上地板,微凉的触感由脚底传来,叶珈稍稍适应,缓缓起身,站立的那一刻,脚踏实地的感觉让叶珈真正感受到自己活了过来。
叶珈很想哭,但没有流下一滴泪。看着窗外熟悉的银杏树,从没觉得呼吸到的空气都是那么香甜,烦人的虫鸣声此刻也变得悦耳起来。
挪动脚步,叶珈走向穿衣镜。头发、面部、躯干、腿、脚尖,全部的身体印入镜子中,叶珈终于看清了自己。乌黑的披肩发、光洁的额头、娇俏的眼眸、小巧的琼鼻、清润的唇,配上巴掌大的鹅蛋形脸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姑娘。
叶珈神色平静,内心却掀起波澜,这是十八岁的自己啊!
上天待我不薄,安排了最美好的年华和你再遇。
褚暮,等着我。
这次我不会再放过你。
确定了自己真的是自己,叶珈在无声中落了泪。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6:5,再看看显示的日期,24号,回头拿起书桌上的台历,213年6月。
213年6月24日,高考出分的日子。脑中的记忆不自觉的被调起,关于高考的那段记忆太过深刻,399分的成绩更是刻在了骨子里。
知道自己所处的年份和时间,叶珈的心稍安,最起码她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完成理想和救赎。轻松下来的心境没有让她追忆过往,感慨岁月,而是猛然让她想到,褚暮会沿着之前的人生路径与她在大学相遇吗?
叶珈不确定,进而变得焦躁起来,焦躁之后是思考,思考撑起回忆,回忆越深,越是深不见底的无力感,再而自责懊悔。关于褚暮,她了解的太少了,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不知道他平时喜欢穿什么风格的衣服,不了解他的兴趣爱好,甚至不清楚他的出生年月,更遑论他读的是哪所高中。
她叶珈还真是个好妻子,好媳妇啊!叶珈自嘲的笑着,早已泪流满面。
哭解决不了问题,两世为人,叶珈更加明白这个道理。有名字就不怕找不到人,而且两人在同一座城市,今年都是高三毕业,褚姓又不常见,总有办法的……
叶珈振作精神,从衣柜里找了件短袖t恤和五分短裤换上,打开房门,客厅静悄悄的,一切陈设都是记忆中的模样。厨房里没有丝毫的烟火气,父母的房门紧闭,看来都去上班了。
叶珈有些饿,她打开冰箱,里面只有两片全麦面包和一杯酸奶。顾不上多想,此时充饥才是首选。正吃着,家里的座机响了。叶珈把口中的面包费力咽下,拿起话筒接听。
“喂,哪位?”
“什么哪位,我是你妈,吃早点呢?”对方显然听出了叶珈话语的含糊,是嘴里吃的食物没完全消化的原因。
乍一听到母亲的声音,叶珈鼻头有些发酸,上一世自己把自己作死,都没能好好尽孝,后来还是褚暮这个女婿给二老养老送终的。
“妈,我想你了。”叶珈借着含糊不清的语音,说着心里话。
“珈珈,是不是没考好啊?”叶母的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询问和安慰“没事,大不了明年再来嘛。”
叶珈“呜呜”的摇着头,终是把眼泪憋了回去,“没有,妈妈,我就是想你了。”
叶母心中还有疑惑,但强压住,“我这边的学术研讨会明天结束,后天爸爸妈妈就回去了,到时候妈妈陪你好好逛逛街。”
经过叶母的提醒,叶珈才将这段过去近十年的,并不太重要的记忆回想起来。高考出分的这段时间,父母受邀参加在华中科技大学举办的某项学术研讨会,这几天刚好不在家。
仿若灵光乍现,自己家就有两尊大佛,找褚暮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叶珈破涕为笑,急忙打断母亲接下来要说的话,倒豆子般的把自己的诉求说给叶母听。
“妈,你和我爸肯定认识教育局的人吧。我想托你们帮忙找个人,他叫褚暮,今年也是高三毕业,但具体在哪个学校不知道,你们肯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叶珈的语气急切,仿佛看到褚暮已经在向她招手。
电话那头一时没有回应,叶珈急了,“妈,你在听吗?我真的有急事!”
叶母听出了女儿语气中的急切,她这个女儿从小就很独立,因为她和爱人工作的关系,陪伴女儿的时间很少。小的时候,叶珈是外婆照顾的,三年级的时候,外婆去世了,叶珈就开始学着自己照顾自己,那时的她还不到十岁。叶母深知,这个凡事自立自强的孩子万事不求人,今天能开口找她这个做母亲的办事,真是自懂事后的头一遭。
叶珈说的不是什么难事,但做母亲的必然是要知道缘由的。
“你和这个叫褚暮的学生认识?”叶母的语气平静,也带着探究。
叶珈当然知道母亲的想法,但她现在没法解释,总不能说褚暮就是你女婿吧。这非得把母亲吓晕过去不可。
“妈,我找褚暮真的有急事,你就帮帮忙,算我求您了。”叶珈展开怀柔政策,“再说,您女儿什么样的人您是知道的,绝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对吧。”
叶珈的这话叶母倒是不疑有他,自己虽然在生活上对女儿缺乏照顾,但并不代表自己不关注女儿的成长。叶珈从小就是优等生,学习和品行一直是夫妻俩的骄傲,断然不会高考一过就转变性格,变成叛逆少女。
既然叶珈都放低姿态了,又是第一次正式求自己办事,做母亲的再上纲上线就不合适了。
“行行行,我女儿从小到大就求我办这一件事,再不答应就真是太不近人情了。”叶母笑意晏晏,“你把褚暮名字到底是哪两个字告诉我,一会儿教育局上班我请你吴叔叔帮忙查查。”
见母亲答应,叶珈赶忙答道,“褚是许褚的褚,就是三国曹操手下大将那个许褚。暮是暮色四合的暮。”
叶母那边像是找来了纸笔记下,又问道,“你确定他今年高三毕业?男生女生?”
“我确定。”叶珈语气坚定,到了嘴边的话又有些迟疑,“他是男生。”
电话那头哦了一声,让叶珈在家等着,九点半之前肯定给她回信。母女两人又简单聊了两句,叶母说要下楼吃早餐,也叮嘱叶珈按时吃饭,便挂了电话。
书中常说,等待的时间总是难熬的,叶珈却不觉得,一辈子的光阴都等了,还在乎一两个小时吗?
吃了两片面包,叶珈的精神又好了不少,在屋子里四处走走,片片回忆涌上心头。十岁生日时全家其乐融融的画面,考上师大附中时父母欢心雀跃的身影,拿到全国中学生健美操金奖时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也有养了多年的金毛老去时的哀伤,数学竞赛失利的落寞,心爱的瓷碗打碎时的懊恼……所有的一切,好的坏的平常的,都让叶珈觉得此刻的自己更加鲜活起来。
时间在回忆中悄悄流淌,电话铃声把叶珈拉回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