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十二章 转身 (下 三)
对面的月阔察儿,却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最后的力气,整个人靠在椅子上,既不反驳,也不附和,两只眼睛直直的,仿佛灵魂也早已脱离了躯壳,
千古忠臣,千古忠臣是他月阔察儿能做的么,且不说妥欢帖木儿如今对他处处提防打压,随时准备让他去做第二个脱脱,就凭他这两年來从南北交易中捞取的好处数额,就足够天下巨贪之前五,有谁肯相信他对大元朝其实忠心耿耿,
不光月阔察儿一个人失魂落魄,其他几位禁军的高级将领,也同样是满脸灰败,事实上,在妥欢帖木儿父子反目之前,他们从沒想过背叛大元,虽然他们平素捞起钱财來,个个争先恐后,
然而,他们也从來沒想过,要做一个比干、岳飞那样的忠臣,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不配,也知道大元朝廷根本不会给自己做忠臣的机会,躲在深宫中修炼演蝶儿秘法的大元天子妥欢帖木儿,对别的事情也许不上心,对臣子们的家底儿却能做到了如指掌,到现在之所以沒出手收拾大伙,是因为国库里头的钱财如今还勉强够花,一旦国库再度入不敷出,按照妥欢帖木儿的一贯行径,等待着大伙们的下场,要么是脱脱,要么是哈麻,
脱脱第二,月阔察儿等人是绝对不会做的,那个结局过于凄惨,光是想想就已经令人不寒而栗,而做哈麻第二,却需要一种看穿红尘的洒脱,月阔察儿和他身边这些心腹将领,同样不具备,
他们就像一群被关在猪圈里的猪崽儿,一旦发现外边可能有动物过來争食,就本能地会群起而攻之,而食槽里头的泔水和米糠是否还充足,猪圈的四壁和棚顶是否还结实,他们却根本沒在乎过,直到有一天,他们看见自家主人在猪圈门口磨刀霍霍,而猪圈本身也随时有可能垮塌,这时候,他们才惶恐地发现,自己只剩下了逃出去面对虎豹豺狼,和留下等死两个选择,
“伯颜做事不密被太尉抓了现行,太尉却沒有借机发难全城大索淮扬细作,这个人情,路某已经记下了,”大厨路汶的话忽然又在众人耳畔想起,就像黑夜里的第一点烛光,“路某今天之所以啰嗦这么多,也正是因为感念太尉大人的抬手之情,我家主公,从自立之日起,就恩怨分明,张松帮我家主公抓了张明鉴,所以张松到现在,都被视作绝对心腹,毛贵将军有赠甲杖之恩,所以毛贵将军的粮草武器全部为我淮扬所供,平素在滁州再自行其是,我家主公也听之任之 ”
“我,我等毕竟都是蒙古人,”月阔察儿闻听,再度仰天长叹,张松的事情他知道,并且还曾经跟许多同僚一道讥笑过朱屠户假仁假义,毛贵所部滁州军与淮安军之间的关系,作为旁观者,他更是看得清清楚楚,以己推人,便深知朱屠户能做到这一步有多不容易,但无论张松,还是毛贵,却都是彻头彻尾的汉家豪杰,所以朱屠户能跟他们两个推心置腹,而自己呢,却如假包换的蒙古贵胄,來自大元朝的最顶尖家族,祖上乃是四杰之首博尔忽,
这句话,几乎说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令几个武将无不两眼发红,不与淮安军勾结,他们恐怕即便不死于战场,早晚也得死于妥欢帖木儿之手,但投靠的淮安军,他们就相当于背叛了自己的民族,
想当年,朱重九凭着一句“驱逐鞑虏”,就能唤起全天下的汉家豪杰同仇敌忾,同样作为天底下曾经辉煌过的大族,蒙古人怎么可能就愿意自相残杀,出卖族人而换取自家的平安,,有些东西,乃是人类的共性,根本不只属于某个特定的族群,也就是其中的某些绝对渣滓,才会认为出卖自己的民族是一件荣耀,而这些渣滓无论地位爬得多高,也不会被他所投靠的那一方真正瞧得起,
作为朱重九的铁杆追随者,大厨路汶实在是太理解月阔察儿等人此刻心里的感受了,但是,他同样早已在心中找到了相关答案,因此只是稍做斟酌,就笑着摇头:“有句大实话,太尉大人还请勿怪,除了战场上交手之外,太尉大人和诸位将军算过沒有,这五年來,是死在我淮扬大宗府中的蒙古人多些,还是死在贵方皇帝陛下手中的蒙古人更多一些,,”
“这,,,”月阔察儿等人俱是一愣,旋即羞愧得面红耳赤,
朱重九虽然被蔑称为屠户,却总被笑话妇人之仁,凡是战场上被他抓到的俘虏,即便出不起任何赎金,替淮安军干一两个月活后,都会被陆续释放,而目前被淮安军攻陷的地区,也未曾发生过对蒙古百姓的任何屠杀,相反,只要那些蒙古百姓愿意主动出來做事,淮扬的各级官府基本上都能做到与治下的汉家子弟一视同仁,
非常令人惭愧的是,最近这些年,妥欢帖木儿却屡屡对当朝文武官员举起屠刀,不算他与爱猷识理达腊父子相残这次,当年为了拿下脱脱,多少有名有姓的文武官吏死得稀里糊涂,而几个月前清洗哈麻,又有多少曾经跟哈麻走得比较近者,遭受了池鱼之殃,,
这还只是对官员的处置,念在他们曾经给朝廷效力的份上,妥欢帖木儿多少还会手下留情,尽量不将对方的妻子儿女斩草除根,而对于底层不幸跟错了东家,或者卷进了政治漩涡的家丁、奴仆、小吏以及普通兵卒,就沒有这么“优待”了,通常大笔一挥,就是千百颗人头落地,连被处死者的名字和“罪行”都懒得记录清楚,
换句话说,最近五年來,死在大元朝廷自己手里的蒙古人,恐怕是死在朱重九手里的十倍乃至二十倍都不止,哪怕是将战场上被杀的将士都算在内,大元朝廷都遥遥领先,这是血写的事实,月阔察儿根本无法否认,也沒有勇气去否认,
“伊万诺夫、阿斯兰、俞通海他们,在我淮扬官居何职,想必大元朝廷这边,也早就探听得清清楚楚,”大厨路汶的再度传來,听上去充满了诱惑,
月阔察儿用力咬了下嘴唇,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当然知道,这点路大人毋庸置疑,可大元这边,也有韩元让,韩镛,最近还有李思齐,”
“太尉大人又在强词夺理了,”大厨路汶笑着摆手,“您老明名知道,在下说得不是一个意思,诚然,大元朝自开国之初,就不乏汉人担任高官,但大元朝的祖宗规矩,却是蒙古人最为尊贵,色目人第二,至于汉人和南方汉人,除非对朝廷有大用者,会被高看一眼,其他,地位不过是一群可以交粮纳税的奴才而已,连主人家养的牛马都不如,甚至那些被高看一眼的,万一逾越了跟蒙古人之间的等级,哪怕在职责范围内惩处了一群乱兵,也会被抄家灭族,朝廷根本不念其旧日功劳,”
这话,也是句句都能找到事实为例子,让月阔察儿根本反驳不得,想当年,张弘范屠杀了大宋最后几万官兵,勒石为铭,是何等的威风,何等地惊天之功,而张家子孙却因为制止了一伙蒙古乱兵洗劫百姓,就差一点儿被朝廷屠戮殆尽,根本沒有任何蒙古高官,想起他祖辈的功劳,更沒有任何蒙古武将,拿他们当作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