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玄终于还是停下了他冲锋的脚步,缓下了他手中凌厉的钢槊。
——————————————
夏侯玄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与郭淮大战的时候,西街上几个不怕死的好事叫花子听到了风声,在西街上喊叫着“夏侯都督为大将军阖家报仇!”“夏侯都督与郭刺史单挑!”之类的惊人之语,虽然乐方很快便派人将叫花子捉住,但这几句话好巧不巧的被征西府寓所中的太夫人曹玦听了去。
本就有近乎油尽灯枯体质的老太太听了这几句话后,就像是瞬间被人抽去骨头一般瘫软在了地上!
惠姑、夏侯羽、云儿等一众家属瞬间惊了一跳,急忙将曹玦搀扶到了榻上。
惠姑和李当之两人全力施救,这才吊住了曹玦的一口气,但李当之和惠姑此刻都明白,老太太终究是无救了。
当没来得及除去甲胄的夏侯玄回到府上之后,曹玦就像是有感应一般,瞬间又精神了起来。
夏侯玄这两年也通了不少医理,兼之他精通武艺,一看母亲的模样,他就明白这正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之象,泪流满面的他此刻只是哽咽着紧紧抓着母亲干枯发凉的双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曹玦看着眼前日渐成熟、俊朗英武的儿子,用尽力气挤出了一丝笑容:
“玄儿,我又梦见......你父亲,你舅舅,还有媛容......他们了,我梦见,你和媛容......还是三五岁的时候,正在院子里,陪着......爽儿、羲儿,正在玩儿呢......”
曹玦说完这句话后,她的手便重重的垂在了榻边!
————————————
不久之后,洛阳的“旨意”便来到了长安。
夏侯玄直身跪于地上,冷冷的瞥了一眼京城中来的、正在宣读“圣旨”的黄门官。
“诏曰:征西将军昌陵侯夏侯玄,镇守西境多年,甚为劳顿,今特升为大鸿胪,以慰其劳,西境兵权,以郭淮代为接管……”
夏侯玄想要冷笑,可他却忍了下来。
这是以自己的妻儿为要挟么,让自己卸下西北兵权么?
如果这权力需要自己向司马家卑躬屈膝才能换来,那自己也绝对不会稀罕!
如今的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查清当年司马懿所有的具体阴谋,然后除去这个首恶元凶,为羲弟等人报了大仇后,届时自己便携妻儿远离洛阳,遁于江湖,从此再也不过问庙堂之事!
与此同时,手中握有三万雍凉嫡系大军的右将军夏侯霸也一同接到了征召入朝的‘圣旨’,但他并没有侄儿那般的从容,此刻,他很清楚自己入朝后的下场。
思索了半晌后,夏侯霸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决定将这个近乎疯狂的想法告诉夏侯玄。
“叔父是说,你要入蜀叛魏?!”
夏侯玄一脸惊愕之情,他万万没有想到叔父会做此决定,要知道当年从祖父夏侯渊便是在定军山为蜀先主刘玄德所杀,叔父怎会想到去投靠死敌!
“玄儿,如今朝中局势已然十分明朗,你我一旦入朝,一定会被司马氏所害,人生不过匆匆数十载,倘若就如此为仇敌所害,实在未免太过屈辱!”
夏侯霸看起来已然是打定了主意,他继续劝夏侯玄道:
“而且,玄儿的堂姑母夏侯娟,乃是蜀开国大将已故车骑将军、西乡桓侯张益德之妻,就连如今蜀主的皇后张氏,也是你姑母之女,因此如今你我二人入蜀,实乃上上之策,玄儿,莫要再固执了,听叔父一句劝吧!”
夏侯玄见夏侯霸去意已决,自己终究无法拦阻,因此只能无奈的长叹一声道:
“既然叔父已经决定了,那就请叔父一路多多保重!”
“怎么……玄儿不随叔父一同南下?”
夏侯霸此刻一脸的惊愕。
“只要大魏尚存一日,玄便一日为大魏臣子,矢志不渝,人各有志,你我叔侄,从此天各一方,再无瓜葛!”
夏侯玄转身挥袖,不再与夏侯霸对面而立。
“既然如此,玄儿多多保重……”
夏侯霸十分明白侄子倔强的性情,知道多说无益,于是长叹一声,便出营牵马,孤身南下了。
二人不知道的是,夏侯霸这一走,日后便成了蜀汉帐下地位仅次于姜维的股肱大将,在后来的岁月里,夏侯霸更是随同姜维多次北上讨伐魏国,死在了九伐中原的征途上。
长安城内,未央宫畔,终于只余下了他独自一人孤寂的身影。
那年的长安城,似乎要比以往任何一个春初都要冷,这份冰冷,足以令人骨寒。
夏侯玄知道,自己一旦入洛阳,就再也不会有什么自由了,因此他要在自己尚未入京之前,联络一个人。
那就是远在龙虎山的表弟曹皑。
有些陈年旧事,也许只有来去自由,毫无拘束的江湖游侠儿才可以查的明白吧。
毕竟江湖是一个很大,很杂的世界。
夏侯玄蘸墨挥笔,写下了一封长信:
“皑弟见字如面:
自幼时孩提之年相别,你我兄弟仅有书信往来,再无相会之日,今京中剧变,汝兄昭伯、昭叔等兄弟五人并府中家眷数百口尽遭司马氏屠戮,其中哀情,不可言语。今兄将孤身入朝,恐以后诸事不便,故以一言相托,望皑弟可助兄一臂之力,以复诸兄弟之大仇!兄闻当年虎豹骑大统领曹子和之墓在长安雍州境,墓中或有当年邓哀王曹冲曹仓舒及大统领死因之谜,兄疑此案与司马仲达有所关联,弟务必核实之,若确有其事,兄自当奋力一搏,以诛灭司马老贼!另,兄将送妻李氏与幼子明月、幼女云儿入青州避难,还望皑弟届时护送愚兄家眷周全。
兄玄亲笔。”
他搁笔后,遥望着远处的苍穹,眼中尽是坚毅。
虽然如今,自己在朝中已是孑然一身、孤身一人,但不论将来未知的岁月中会发生任何事情,不管自己能不能扛得住,自己都将一力承担!
一切,总该有个公道才行!
——————————
大魏正始十年末,少帝曹芳改元嘉平,是为嘉平元年。
高平陵剧变后,大将军曹爽及诸兄弟、幕僚大臣尽皆被夷灭三族,满朝文武万马齐喑,人莫敢言。
一时间,天下名士,减其半数!
而司马懿也开始重新安插自己在朝中的党羽,再次巩固实力,而现在,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挡他操持天下的脚步了!
“父亲,夏侯泰初卸权来京,如今这天下,终于没有人可以对我们颐指气使了!”
心性略显跋扈的司马昭此刻显得极其兴奋。而司马懿也没有像前些年敲打司马昭一般责备儿子的口无遮拦。
“如今百废待兴,各处缺口甚多,正是用人之际,昭儿,你可有什么想法?”
司马昭闻言,兴奋的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绢帛,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官职和人名:
“父亲,这是大哥拟定的升迁名单,还请父亲过目!”
司马懿抬眼望去,只见名单上的陟罚臧否,全部十分得体恰当,于是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过了片刻,他似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般,转头对司马昭吩咐道:
“对了,忆容这孩子早已经到了婚嫁的年纪,如今已经算是个老姑娘了,若再不出嫁,成何体统?你与你大哥商议一下,为忆容寻一个好夫家,咱们及早将这孩子的终身大事解决了,也算是了却了一件事情。”
司马昭闻言,十分高兴的将此事应承了下来。儿时夏侯府在洛水河畔举办的那场万人空巷的文武招亲,司马昭时至今日依旧记忆犹新,因此他也打算举办这样一场招亲,最好是让整个洛阳的王公子弟都争相竞逐,这样才能显出他司马家如今的地位和体面。
不久,司马懿麾下心腹从事傅嘏升任为了河南尹。
魏郡太守定陵侯钟毓也被召回京师,任职为了御史中丞、侍中;其弟钟会则任中书侍郎一职。
司马昭的老丈人兰陵侯王肃也复任光禄勋之职。
就连已经告老辞官的刘放、孙资二人,也重新成为了中书令、中书监。
而廷尉卢毓、太仆王观也立即升任为了兰台尚书,占据了兰台内阁。
尚书台、中书省、侍中寺上上下下,全部被司马家的门生故吏所占据。
由于高柔、孙礼二人年事已高,不愿再受实职,因此二人被升为了司徒、司空,担任这闲散而又德高望重的职务。
地方上,征南将军、荆豫都督王昶继续镇守着荆州。
郭淮顶替了夏侯玄雍凉都督的职务后,颖阴侯陈泰则继任为了雍州刺史。
王基由于故大将军曹爽心腹幕僚的身份,先被罢免,而后又立即起复为了荆州刺史。
长垣侯卫烈由于父亲卫臻效力司马之故,没有受到牵连,继续担任着天子散骑常侍一职。
司马懿政变成功后,十八岁的皇帝曹芳彻底没有了实权,大权尽归于司马氏之手。
而此刻,诸葛诞、毌丘俭、以及王凌等人虽然心中对司马懿有所不满,但却只能受其节制。
司马懿也因为这几人皆是大才,因此想要尽量吸纳他们,而不是赶尽杀绝。
正因如此,扬州都督王凌与镇东将军扬州刺史诸葛诞,依旧一同镇守着扬州东南重镇。镇南将军、豫州刺史、安邑侯毌丘俭也继续督率着豫州,为扬州后援。
——————————————
洛阳城,东郊郊野。
前夜那场雨雪过后,天气渐渐开始变得和煦。
冬将尽、春欲归。
只是繁华帝都内,却没来由的增添了几分孤独。
城郊雪地,山野之间,白雪与绿芽交相辉映,似是即将要生出新的生机。
“明月。”
身着孝服的夏侯玄蹲下身,摸了摸儿子的面颊。
已然十一岁的夏侯明月,此刻已然透出了一丝勃勃的少年英气。
夏侯玄解下了腰间悬挂的两柄利器,那正是儿时父亲夏侯尚授予自己的“素质”,以及表弟曹羲生前的佩刀“龙鳞”。
如今,确已是物是人非了。
他长叹一声,将两柄神器轻轻放在了少年的掌中。
这孩子自小便天资聪颖,又练武十分刻苦,如今十一岁的他,家传的“曹夏剑法”只怕是早已远远超过了当年的自己,这两把神器,自然也可以放心的交给他了。
“明月,你可否答应父亲一件事情?”
“父亲只管吩咐!”
少年挺起胸脯,仿佛觉得自己瞬间变得高大了许多。
夏侯玄望着不远处的那辆辇车,那正是自己当年迎娶惠姑时所用的车轿。
而惠姑此时正安静的躺在轿内,她服了夏侯玄调制的汤药,此刻正沉沉昏睡着,也许直到三日后才可清醒过来。
夏侯玄明白,如果不这么做,惠姑定然不肯离开洛阳,自己接下来要图谋之事,稍有不慎便有杀身之祸,他绝对不能连累到妻儿。
“明月,你娘和云儿如今生了病,需要去青州寻访你师公吴普、樊阿,才能够治好,可是父亲很忙,抽不开身去青州,因此父亲要你这一路上保护好你娘的车轿,明白了吗?”
“孩儿明白!”
明月郑重的点了点头。
夏侯玄看着挺拔坚毅的儿子,满意的笑了笑,他继续交代道:
“明月,你记住,你带着你娘和你妹妹的车驾,从此处东行二百里,会有一个村庄,你良辰妹妹此时应该暂住在那里。你到村庄之后,先不要急着赶路,就先住在那里,大约三日后,会有一个一身道装、腰间配有与你曹羲表舅一样玉佩的叔叔与你会合。那个人正是你曹皑七表舅。到时,你就可以与你七表舅和良辰一同上路了。明月切记。”
少年用他那澄澈的双眸望着父亲,向父亲承诺道:
“夜儿记下了,孩儿一定会把娘、云儿和良辰妹妹安全送到青州的!”
“好,乖孩子,父亲相信你!”
夏侯玄朝着明月温煦的笑了笑:
“去吧,父亲办完了要办的事情,就去找你和你娘。”
别离之际,明月不禁红了眼睛,他毕竟也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此刻要远离洛阳的家,远离父亲去一个千里之外的陌生之地,不禁还是有些迷茫与不舍。
孩子上前搂住了夏侯玄的脖子:
“爹,孩儿舍不得您……”
“明月,你记住,你是个男子汉,不可以轻易流泪。另外,切不可荒废文才武艺。到了青州,你要跟你七表舅勤练家传武艺,还可以让你两位师公教你医术。明月,记住,你要用你手中的剑,去保护好你身边的人。去吧……青州并非天涯海角,天若怜见,你我父子兴许还可再会……”
那最后的嘱托,就这样裹着西来的寒风,一直追随着远去的辇车同行而去,直至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