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年前,也就是前朝建安五年的时候,十八岁的朱然在扬州官学中求学,结识了同样还只是个少年的吴主孙权,两人一见如故,一同立下了平定乱世、一统天下的豪言壮志。
少年时意气风发,总以为遨游人世定会如同大鹏遨游九天一般恣意畅快,但随着年岁飞逝、韶华老去,才慢慢感知到了人生的不易。
时至今日,他与孙权都已经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可这天下,却依旧还只是个乱世而已。
岁月逝,忽如飞,人生而居于天地之间,的确就好像飞鸟暂居于即将腐朽的枯木之上一般,总是转瞬即逝。
但六十二岁的老朱然并没有忘记年少时的豪情壮志,此时此刻,须发皆白的他,正身披着一件五十斤重的大铠、手持着灿若霜雪的马槊,乘着座下那匹能征惯战的骏马,率领着麾下三万刚刚大破魏国夷王梅敷、士气宛若长虹的东吴儿郎,朝着魏国的南部边境柤中附近的外黄县进发。
朱然少年时起家余姚县长,因作战勇猛升折冲校尉,又以功封拜临川太守,大破丹阳山贼,不到二十四岁便已展露了头角。
二十七年前,三十五岁的朱然跟随前大都督吕蒙于荆州截击关羽,成功擒获了关羽父子,立下了一份不世之功,成为了身份不低的昭武将军,还获封了西安乡侯之爵,从此正式成为了东吴的一员大将。
二十五年前,三十七岁的朱然又在夷陵大战中催军击破了刘备的前锋大军,和孙桓一起截断了刘备归路,最终杀的刘备仓皇西逃入了白帝城,再次立下了惊世大功,被孙权直接拔擢成了地位尊崇的征北将军,获封了永安侯的高爵,成为了东吴少有的高级上将。
二十三年前,朱然刚近不惑之年,遇上了他人生中的最为凶险的一场大战。
那一年,魏文皇帝派遣夏侯尚、曹真,曹仁,曹休等心腹大将分三路攻打吴地,朱然临危受命,率领着为数不多的士兵坚守着摇摇欲坠的东吴西大门江陵城。
夏侯尚以火攻之计大破诸葛瑾的援军,又将其余吴国援军阻挡在了江陵城外,其时军中瘟疫大作,本就寡少的士卒病倒了大半,最终城中只剩下了不到五千守军。
夏侯尚围堵在外,曹真又昼夜猛攻,士卒全都大惊失色,以为必死无疑,但朱然却率领锐卒悍然出城反击,竟接连大破魏军两座军寨,吴军因此士气如虹,死守不退,终于挨到了夏侯尚和曹真撤兵。
经此一役后,朱然算是彻底名扬敌国,成为了当时声震天下的大将,孙权还特意将他的爵位封地改封到了富饶的当阳。
十八年前,故丞相陆议设下周鲂诈降计,引诱魏国第一后起宗室名将、号称曹家千里驹的曹休曹文烈,四十四岁的朱然再次配合陆议钳制了曹休后方,成功击败了不可一世的曹家千里驹,此战过后,朱然获封了仅次于大、骠的车骑将军,隐隐然成为了东吴的中流砥柱。
就在这时,朱然的思绪被远处出现的魏军营寨所拉了回来。
远处魏寨中的将军李兴自然也注意到了此处的吴军,他极目远眺,这才看清了吴军大将的大纛牙旗,只见那随风飘摇宛若青龙飞腾的青色大纛之上绣着几个遒劲的大字:
“吴车骑将军当阳侯朱”
由荆州刺史征南将军王昶亲自选拔的李兴,虽然也算智勇双全的后起之秀,但当他赫然看到声震天下的朱然的大纛之后,依旧还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没想到朱然竟真的盯上了自己驻扎的外黄县。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李兴毕竟算个将才,此刻就算再慌,也不会坐以待毙,他深吸了几口气之后,心中的紧张感算是暂时驱散了不少。
勉强冷静下来的李兴心中顿时想到了一个不错的妙计。他叫过身边擅长守城的副将兼好友,对他耳语了几句之后,便下了瞭望楼调兵遣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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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柤中的战报被送到了洛阳大将军府中。
“启禀大将军,将军李兴见朱然深入我境,因此率领步骑六千出寨,欲截断朱然归路,结果被朱然察觉,朱然假装不知情,于八日前深夜,李将军正绕道其侧之时,忽然反向偷袭,大破李将军部曲,李将军不幸力战阵亡!朱然麾军回头再次抄掠了返回柤中的夷王部曲大寨,夷王梅敷麾下折损了无数辎重、还有整整五千的人马百姓!”
“什么!”
只听‘仓啷’一声脆响,一只晶莹如玉的青瓷盏连带着一盏热水劈头盖脸的砸在了传令士卒的身上,并坠落在地成了无数碎片,那传令兵不敢说话乱动,只能任由残渣划破膝盖手掌。
就在曹爽怒不可遏之际,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从前堂传了过来:
“在下原以为武安侯是礼贤下士、一心一意改革天下的英雄豪杰,可没想到却是个迁怒于人的莽夫。宰辅有过,又何必让小卒无故受气呢?”
曹爽听了这话,怒极反笑,他沉声质问来人道:
“你是何人,竟敢如此对孤说话!”
这时,来人终于进了大堂,曹爽抬眼瞧去,只见此人仪表不凡,面带微笑,无丝毫畏惧之情,气度清雅,显得云淡风轻、不挂凡尘,倒好似一个出世仙人一般,那人笑着对曹爽一拱手道:
“在下陈郡袁准袁孝尼,冒犯了大将军,还望大将军恕罪!”
曹爽闻言,颇感意外,怒气消了不少,急忙言道:
“你就是武皇帝挚友故郎中令袁曜卿的第四子、尚书袁侃之弟,有‘正直隽才’之名的袁孝尼?”
袁准笑着拱手道:
“正是区区在下!在下经何尚书举荐,今日正是前来拜会大将军的,何尚书事务繁忙,不能亲至引荐,给了准书信一封,以此为凭叩开了贵府大门,这才有了方才冒犯之事。”
曹爽此刻怒气消了大半,只是心中的懊悔与难过依旧不减,他摇了摇头,长叹了口气道:
“孤本欲驱使夷王为国守边,却不曾想却白白的折损了边境良将、百姓人口。你说孤是否真的如坊间传闻那般,只是个中下之才,不堪担此家国重任?”
袁准朝着曹爽行了一礼,正色言道: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更何况胜败乃兵家常事,大将军又何必耿耿介怀?”
曹爽闻言,心中稍稍宽慰了些许,他望着案前的荆州地图,沉吟片刻之后,又开口问道:
“现如今朱然依旧虎视荆州,沔南沔北百姓尽皆战栗惊恐,却不知孝尼有何良计,可使朱然退兵,荆州无恙?”
袁准闻言,大袖一挥,指着案上的荆襄郡县地图,正色言道:
“吴楚之民,脆弱寡能,英才大贤不出其土,比其技、量其力,本不足与中原上国相抗,然东吴自武皇帝以来,却一直都是中原大患,原因为何?
依我观之,东吴正是因为有江汉为池,舟楫为用,得利则上岸钞掠,失利则逃亡江上,我中原若要进攻,孤军路远,无法施展我骑兵之所长,这才让东吴的气焰日渐嚣张。
孙权这十数年以来,觊觎江北已久,时时缮治甲兵,精其守御,屡屡派遣精兵猛将进犯边境,近几次竟敢远离其藏身之大江,跋涉数百里,于陆地平川之上与我大魏争雄,这岂不正是我中原所愿吗?
大将军,夫用兵者,贵在以饱待饥,以逸击劳,军不可久战,行军亦不宜远涉,所守关寨越少,实则兵力越集中,此谓力专则强!
以准之见,大将军不如索性暂弃守淮、汉以南百里寸土,如此一来,若吴贼占据其地来侵我边境,那吴贼就是舍水战之长而就陆战之短,我国恰恰得以施展骑战之强!
如果吴贼不敢来犯,则边境从此得安,边民再无钞盗之忧矣!
待大将军变法有成,来日国富兵强,政修民一之日,再收故土、灭其国,不为远矣!
今襄阳南部小县,孤悬在汉水之南,吴贼若敢循汉水而上来犯我境,则其后路与本国断而不通,届时大将军麾军南下,必可一战而胜,则吴人必不攻而自服!
因此,坚守汉南寸土之地无益于国,暂时失之也不足为辱。大将军试想,为了强守江夏以东,淮南诸郡的小县荒土,我朝自武、文、明三祖以来,国家已经损失了多少物资兵员?这正是因为其地近贼疆界、容易钞掠之故!
若大将军将沔南百姓徙至淮北,远离吴地,则百姓民人尽皆安乐,边境又何来鸣吠之惊?!”
曹爽听了袁准的话后,瞬间就被这种新颖的观点震惊了。他自幼受曹真教育,骨子里深深种下了寸土不可让敌的观念,如今他听了袁准一席话语,心中遮盖的那团云雾似乎瞬间就被驱散了。
一向倨傲的曹爽,此刻算是对袁准充满了敬佩之情,他起身朝着袁准行了一个大礼,而后真诚的说道:
“听君一席话,爽真是茅塞顿开。多谢孝尼先生开解疑惑,孤虽然不敢放弃沔南淮南国土,但孤决定,从今以后,不再驱赶自行迁徙到淮北、沔北的百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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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子坊,昌陵侯府。
这一日,正是老夫人曹玦的六十大寿。
夏侯玄忙于边务抽不开身,特意修书一封,安排了顾霆、鲁仲雄二人一同办理母亲的寿宴。
鲁芝一大早便专程来夏侯玄府上帮弟弟鲁仲雄安排起了寿宴事宜,此刻正和鲁仲雄一块忙的热火朝天。
夏侯玄还专门派遣了一名擅长制作雍州特产美食酿皮、菜豆腐的名厨来为母亲安排饭菜,并寄来了小夏侯云所拓印的手印脚印和所画涂鸦。
曹玦看了孩子那歪歪扭扭的信笔涂鸦,依稀辨别出纸上所画的乃是四五个手拉手的小人儿,她将涂鸦递给了一旁的管家顾霆,忍俊不禁的笑道:
“你看看这孩子画的是什么呀?”
不等顾霆开口,夏侯玄派来的使者便解释道:
“昌陵侯让小的传话,这画乃是您的孙女亲手所画,画上之人,正是德阳乡主您老人家、安乡侯曹中领军、大公子明月、还有顾管事几人。”
老太太曹家听使者说孩子画的是自己一家人后,心情愉悦,瞬间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清晨时分,阮籍就携带着长子阮浑,与好友中散大夫嵇康一同专程来到府上拜寿来了。
而曹爽忙于公务,不能专门为姑母曹玦拜寿,专门让曹羲带着夫人卫鸢和三岁的小良辰,将大将军府的贺礼一并带到了寿宴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