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找他吗?”薛木石说,“万一卫仁对你有误会做出什么……”
“暂时不用。”虞岁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如今她想杀卫仁易如反掌,虞岁倒是要看看卫仁在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要怎么做。
她走了没两步,又忽然停住,抬头朝另一个方向看去,眼眸有些许颤动,半是惊讶半是茫然。
“怎么?”薛木石继续问道。
这次虞岁没有回答。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瞬间的感觉,似乎某种不好的预感突然降临,却又无法具体描述,甚至不知缘由。
像是一根绑在她身上的绳子,忽然被拽了一下,她有所感应,却不知绳子的另一端发生了什么。虞岁安静站在原地,绑在另一端的绳子散开了,有什么东西离她而去。让她感到不喜。
逆古楼悄无声息地从名家消失,无人能再靠近。
此时坐在逆古楼窗沿边的男孩正伸着脖子朝下边看,高兴地朝梁震招手打招呼:“小师弟!”
梁震扬首打量许久不见,因为他一封传信就立马赶来的大师兄,却是眉心微蹙,隐隐有些无奈的神色。
“师兄,”梁震开口,眨眼已到逆古楼顶,站在窗外长廊朝里面的人看去,眼中倒映出停留在男孩指尖的冰蝶,“你这又是为何?”
“你不是要我帮忙把人带出太乙吗?”张关易仍旧保持着十一二岁的男孩模样,孩童稚气的眉眼间满是天真和得意。
男孩朝梁震晃了晃手上的冰蝶后说:“他在这里面,就已经算是离开了太乙,从今以后,他想去哪就去哪,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永远待在那个世界。”
梁震凝视他指尖的冰蝶说:“蝶梦之景,如梦似幻,终究只是一触既破的虚象。”
“既是他心之所向,蝶梦便能使之成为永恒的真相。”张关易却道,“他出生来到这世间的每一次呼吸,都被天地所记录,此刻只不过在蝶梦中重新经历这一切。”
“小师弟,世间虚实不过一念之间,只要你认为那是真的,便是真实的。”
梁震却道:“师兄,你若是让他留在蝶梦之中,那和杀了他有什么区别?”
张关易伸出的手指怜爱地轻抚冰蝶,稚气的声音却说出残忍的话:“你又怎知他不愿死在蝶梦中?”
梁震抿唇道:“这非我所求。”
“小师弟,他若不死,天下必乱……”张关易还未说完,梁震就道,“师兄,天下早已乱了。”
张关易转了转眼珠,换了种说法:“长公主有恩于你,你报恩其后代,理所应当,可他代表燕国,你插手,就是影响燕国的命运。”
梁震目光平静道:“那便是国运如此。”
好一个国运如此。
这傻小子。
师兄我可不是要杀你恩人的孩子,而是要救你呀。
你非要在乱世与危国结缘,逆天而行,必伤自损。
张关易心中一通腹诽,却没有道出一字,而是望着自家小师弟的脸幽幽叹气,稚气的面庞却吐出苍老的声音:“他若不死,不战誓约必破,你当真愿意?”
“少他一个,不战誓约依然会破。”梁震迎着男孩干净明晰的眼眸说,“师兄,六国归一,这才是天下大势。”
停留在男孩指尖的冰蝶轻轻振翅。
张关易双手撑着窗沿往后撑腰,又恢复了小孩心性,慢悠悠地说:“哎呀,他飞走了,人家小孩不想听我们说教争论啊。”
梁震望着振翅而飞的冰蝶,它在暖阳下显得越发透明,光影之中,易碎又美丽,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天地间的脆弱。
“师兄。”梁震回头去看张关易,还没开口请求,男孩就摆了摆手,望着那只飞远的冰蝶,发出稚气却带笑的声音,“你我就不要再替这个孩子做任何决定,从今以后的路,都是他自己选。”
“去追吧,别让它飞太远,万一被人看见就不好了。”
*
巨大的雷声在草原上方响起,站在地面的少年回头看去,漆黑的眼珠中倒映出黑云中闪光的雷电,像是一条狰狞扭曲的巨蟒,搅乱了草原中的天地二气,引发狂风暴雨。
“少主,别看了,这会要是被卷进雷暴之中可不是开玩笑的。”一个身穿绿衣的高大身影挡在少年身前,十分轻松地将他捞起放在马背上,“走喽!”
梅良玉想要开口询问,却发现身体不受控制,他透过少年的双眼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们:
身穿绿衣,头发灰白,身材魁梧高大的释家十三境大师林承海。
白衣长衫却光着脑袋,眼尾泛红,面相却像蛇一样精致的男人,是释家转鬼道家的十三境大师闻人胥。
梅良玉听见少年的自己和闻人胥低声问话:“爹爹呢?”
闻人胥笑答:“家主和公主殿下要晚些时候才到。”
林承海牵着缰绳哈哈笑道:“少主,你在那站了半天,难不成是想家主和殿下了?”
少年不轻不重地哼了声,从林承海手里夺过缰绳,自己驾马往前冲去。
“少主!我来跟你比一场!”林承海翻身上马,跟着前边的少年追去。
闻人胥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只红色的纸风车。
三人纵马朝着草原深处赶去,穿过草原和密林的分界线,后方的云雨始终在追逐着,雷鸣声时远时近,赶在暴雨降临之前,他们穿过满是青苔的石阶大道,看见坐落在山林深处的古寺。
山寺大门前站着年轻的一男一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
穿着一身水红色长裙的娇艳少女正抬手用一根黑色的神木长簪挽发,一头顺滑的墨色长发被她巧妙地挽起以簪子固定,露出皙白修长的脖颈。
站在望舒郡主旁侧的白衣少年怀抱两把青色雨伞,他的个子比少女要高一点点,虽是男女两相,可二者眉眼却非常相似;前者动,后者静,动者张扬肆意,静者沉稳内敛。
玉衡亲王看向山寺大门外,瞧见骑在马背上的少年时,沉静的眼中才露出一点笑意,身旁的少女先一步往前走去:“喂!谁准你自己偷跑出去不叫人的?要是今晚你一个人被困在雷暴里……”
玉衡亲王顺手自然地撑起雨伞跟上少女,为她遮住了突然降临的大雨,另一只手撑开第二把雨伞,为从马背上下来的少年遮住暴雨。
“好了阿姐,他知道错了,你就别骂他了。”玉衡亲王站在二人中间,他笑眯着眼,情绪稳定,语调温和,安抚着发脾气的阿姐和想要反驳的弟弟。
梅良玉看见记忆中的人真实地出现在眼前,心脏跳动的声音响彻耳畔,似乎在提醒他现实与过去的分界线。
可眼前的一切都无比的真实。
空气中土壤和雨水的气味,震天的雷鸣,裹挟潮湿水汽的风,脚下的鲜绿青苔,暴风雨中,山寺内传出的钟鸣——
少女的碎碎念,少年的温声安抚,一切都是如此的鲜活。
“怎么站着不走了?”已经走上石阶最高处的阿姐回头,看向还呆呆站在雨中的少年,好气又好笑道,“你都多大了,还闹小孩脾气。”
兄长站在雨中,神色无奈地向他解释:“最近南边混进了许多危险人物,不能让你单独出去,若是你再被抓走,母亲和阿姐可就……”
望舒郡主将手中雨伞塞给玉衡亲王,大步来到少年身前,躲过雨伞,再牵着他的手往前走去:“给你煮了鲜藕汤,可以了吧?”
手上传递的温度也是如此的真实。
少年一言不发,任由阿姐带着他朝山寺大门内走去。
前一瞬他还在逆古楼中准备嘲笑顾乾,下一刻就仿佛回到许多年前,回到记忆中的某个节点,看见了他早已死去多年的长姐和兄长。
梅良玉感觉大脑被两种撕裂感拉扯,他怀疑自己是否中了某种幻境,可无论如何寻找,都找不出幻术的痕迹。
暴雨敲打屋檐,琉璃彩瓦蒙上水流,在夜晚的灯照中将水流也染上了颜色。
桌案上摆放着三碗热乎乎的鲜藕汤,对面坐着的少年少女让梅良玉需要微微仰头才能打量清楚。
屋外风雨飘摇,屋内烛光似暖阳,望舒郡主和玉衡亲王正在烦恼弟弟为何回来后变得有些呆傻,只知道沉默地盯着人看,却是半个字不说。
“我和你哥哥脸上长花了还是怎么?你都看了快半个时辰了,这藕汤到底还喝不喝了?”望舒郡主一手掐着玉衡亲王的脸,瞪了眼梅良玉后,又低声抱怨,“都快凉了,又要重新去热,你真是好大的少爷脾气。”
玉衡亲王拨开她掐脸的手,起身端着碗道:“我去吧。”
望舒郡主受不了,也起身朝外喊:“闻人叔叔!林叔!你们回来的路上发生了什么?我弟弟怎么变得像个傻子一样只知道盯着人脸看!”
闻人胥和林承海被她喊过来,都说回来的路上没遇见奇怪的人和事。
“不可能!”望舒郡主扶着额头,回屋后又重新在梅良玉对面坐下,她沉思良久后,像是妥协了一样说,“好吧,你刚回来的时候我语气是凶了点,我……”
坐在对面沉默的少年忽然迟疑开口:“你……”
梅良玉忽然能开口说话,也有些惊讶,少年还带有几分稚气的嗓音十分陌生,让他下意识地闭嘴。
“你什么你?”望舒郡主屈指敲了敲桌面,“有话就说。”
梅良玉发现自己逐渐能操控这具身躯,他低垂脑袋,没有去看少女鲜活的身影,舌尖抵着牙关,几经犹豫,还是低声问出:“你怎么在这?”
阿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怎么会是如此鲜活生动的……存活在他记忆里的人,分明已经被命运残忍的……
“你都被那些贼人绑走了,我能不来?”望舒郡主咬牙恨声道,“我就知道那帮鬼道家的术士没安好心,如果不是闻人叔叔拦了一手,母亲也及时赶到……”
玉衡亲王端着热好的鲜藕汤回来,打断了她后面的话。
望舒郡主发现少年又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看。
她给气笑了:“你能把你哥脸上看出花来!
玉衡亲王说:“阿姐,他这次被绑去南水州,许是吓倒了他。
望舒郡主便问:“你被吓倒了?
少年沉默不语,目光像是望向很远的地方,有些失焦。
玉衡亲王说:“确实是吓倒了。
望舒郡主起身:“那我去跟母亲说,让母亲来。”
梅良玉只觉得头疼。
他曲肘撑着脑袋,给自己眉心按压,压下心头所有情绪,强迫自己思考。
为何早已死去的人会重新出现在他眼前?
为何他会回到十三岁这年?
为何眼前的一切……都如此真实。
在这一瞬间,梅良玉忘记了许多事,却也记起了许多。
他听见屋外传来脚步声,还有许多人说话的声音,都是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存在。少年不由转头朝屋外看去,男人的声音逐渐远去,脚步声缓缓靠近门口。
屋门打开的瞬间,梅良玉看见站在门口的紫衣女人,女人的目光温柔又放松地落在他身上,带着点点笑意朝他伸出手:“……我们回家吧。”
母亲温柔的声音唤醒了少年的记忆。
从山寺大门前开始,阿姐和兄长已经叫过许多次他的名字,他却在此刻才从母亲口中听得清楚:
东兰离,回家吧。
少年目光怔怔地望着朝自己伸出手的女人,眼前是母亲温柔放松的眉眼,身后跟着笑容明艳的阿姐,不远处就是慈爱的父亲——可在他的脑海深处,却飞速闪过围城雨夜中,女人带血的头颅滚落在他脚边,无论他如何嘶吼、求饶、诅咒,都没能改变自己失去一切的结局。
原本呆愣坐在桌边的少年猛地站起身大步向前,却在快要靠近女人的时候顿住,扬首时,却已红了眼眶,滔天恨意积聚胸腔,却无处发泄,令他死咬着唇,鲜血淋漓。
“怎么了?”母亲惊讶又不解,伸出去的手转而为他拭去眼角的湿意。
“你哭啦?”阿姐也十分惊讶。
公孙羲眼神询问站在后边的玉衡亲王,对方也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阿离?”男人温和又带笑的声音传来,“怎么了?”
少年抬眼,暴雨掩盖了人们询问的声音。
十三岁的东兰离迈步往前,朝父母走去,而梅良玉留在了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