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 从莲池中带回那个名为“望凝青”的孩子时,无情道心破碎的铭剑仙尊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患得患失的情绪里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无情无欲的天人第一次在一个蝼蚁尘埃般渺小的生命前感受到了“拿得起却放不下”, 他不愿看见这个孩子像之前一样死去, 而自己无论如何都留不住她。
不过,世人会因为害怕而产生回避之心, 身为天人的铭剑仙尊表现出来的“害怕”却是极其过火的保护欲。
很长的一段时间,晗光一直生活在一种“无垢无尘”的环境里。就连她蹒跚学路的前进路线上出现的一块小小碎石,都会被剑尊碾碎拂去。
因为神魂受损、又融入了剑魄这样的非人之物作为阴神,是以直到身体成长到十五岁前, 晗光一直是懵懵懂懂、不知世事的样子。
十五岁前的晗光便如四五岁的小儿般记不得事, 铭剑仙尊只能牵着她的手, 不停地走过那些曾经走过的路, 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重复了许多遍的话。
若是让太虚道门的其他人看见,怕是要对此大跌眼镜不可。
要知道, 剑尊心性淡漠,却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性子。但对于晗光, 他的确是倾尽了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温柔与耐心, 且早已与弥补过错无关了。
从婴儿到十五岁之间的每一个春夏,每一个秋冬,铭剑都带着那个孩子, 一点点地摸索这个世界。
他如今已经完全不着急了, 毕竟他们还拥有无比漫长的时光。
后来,晗光稍微长大了一些,步子虽然有些慢,但却的确是能自己走了。铭剑便将晗光带到了玄微的坟墓前,告诉了她曾与玄微的过往。
约莫五六岁的孩童牵着师长的手, 低头看着墓碑的神情冷漠而又轻柔,铭剑知道她很快就会忘记这个故事,但他还是将选择的权利交付给她。
他当然能够无微不至地保护她,碾碎她前路的每一寸砂砾与尘土,但这世上最是可怖的莫过于人心,人心终究是无形之物。
如果这个孩子不能自己强大起来,那她终有一天还是会像莲花一样,在他怀中腐烂。
铭剑站在故人的坟前,将那些过往之事娓娓道来,晗光牵着他的手,安静地听完那些糅杂着血泪的往事。
“这便是你的过去了。”铭剑说完,在那稚嫩幼小的孩童跟前单膝跪下,宽厚的手掌托着她仿佛无骨的小手,“玄微是引你入道的先辈,却也是绝你道途的恶人。”
“你还爱他吗?”铭剑摸了摸孩子的头,爱与恨往往同根而生,他无法肯定这个孩子的魂灵铭记了什么。
好在,那小小的孩童摇了摇头。她眼神纯粹,神情却很认真。
“那你恨他吗?”铭剑心想,应该是恨的吧,毕竟人心就是如此,浓烈的恨往往比爱更长久。
女孩摇了摇头,虽然有些不解他为什么这么问,但她还是用那双眼睛看着他,圆滚滚的,黑亮黑亮的,让人看着都不由得生出了几分爱怜来。
“师尊。”女孩扯着他的袖摆,仰着一张没有悲喜的小脸,指着远处的墓碑,道,“那里只有一抷黄土啊。”
是啊,只有一抷黄土。
连生死与坟葬都不甚明白的孩子,曾经那般浓烈的爱与恨,都已经随着生命的逝去而化作了乌有。
但和曾经令人伤痛且没有生念的空洞不同,玄微手持书卷,散着发,偏头看着一脸认真说要帮他绾发的孩子,仍旧从那双眼中读出了些许不同。
晗光道途已毁,在铭剑所能知道的三千前尘中都没有人能够跨越这个天命。但那又如何?铭剑偏生要让晗光去做这“做不到”的第一人。
他给了她最好的所有,他取来了全天下的珍物与瑰宝,让这些东西堆陈在稚子的脚下,让她玩够、摸透,直到彻底失去兴致为止。
他培养了她凡尘众生望尘莫及的眼界,他让她所有心愿都能得偿所衷,最后,他将自己唯一无法给她的道与剑展露在她的眼前。
铭剑如愿以偿地在那双澄净纯粹的眼眸中看到了惊艳,很快,那稀薄的感情又凝固成了执念。
在晗光尚未明了“空虚”为何物时,铭剑便往她空白一片的灵魂中涂抹了一笔属于苍穹的宏伟壮丽的青。
从那之后,铭剑便明白,红尘再也无法桎梏晗光前进的脚步,因为大道与无穷无尽的天已然成为晗光此生唯一的执念。
晗光并不知道,当她突兀却又从容地对铭剑说出“我心慕师尊”之时,铭剑心里其实是有些怪异的欢喜的。
那种欢喜与男女风月无关,与蒹葭之思无关,非要说的话,倒像是看见了心智残障多年的孩子突然懂得向学了一般。虽然怪异,却也欢喜。
铭剑实是不懂得如何爱人的,他无尽漫长的岁月中也只在乎过晗光一人,而非要用一种关系来形容他们两人,又显得违和并且多余。
好在,不等铭剑思索出个所以然来,晗光便已经自己说服了自己,并自顾自地死了心。
她孤身一人闭关数载后,再次出关,那点男女之思也成了一盏温着美酒、可以拿起也可以放下的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