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朗在福州原也是个小有名气的雕版师傅, 只是有一回接了私刻诗集的差事,在人家家中一连住了小半年,同那家的姑娘传出些风言风语来, 险些叫人把手给砍了, 最后虽费了许多关系保下人来, 名声却臭了。
这些缘故,谈栩然那位姨母在信中都是讲明了的, 苏朗是她的表侄,与那姑娘实际上并无私情, 只是替他爹刻诗集时, 那姑娘偷偷来过几次许了他一笔私房银子,也想为自己的几首小诗刻一个版。
苏朗犹豫了一下, 但是也想尽快攒钱,可以开一间小书肆,又看过那姑娘的诗集, 觉得写景写情字字珠玑, 写人写物如泉涤荡,比她老爹那本辞藻堆砌,化用名家, 歌功颂德, 吮痈舐痔的狗屁文集要好得多
两人的交集仅限于此,余下事宜都是丫鬟来回传递。
这事原本隐蔽, 但架不住有心人窥视, 风言风语在下人嘴里传来传去,愈发的不堪入耳。
最终叫那家老爷晓得了,抓了苏朗,就要动用私刑。
可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如何能认呢
苏朗的小徒弟跑出去求人,最后才将他保了下来。
“末了,苏师傅在福州待不下去,只能来咱们这另谋生路。那姑娘则匆匆定了一门婚事,低嫁到外乡去了。”
陈舍微觉得这叫什么事,苏朗和那姑娘的人生凭什么就这样轻易被搅乱呢
可旁人的惋惜嗟叹也只是一句空话,木已成舟,只能将往后的日子尽量过好。
“那姑娘的诗集可还在要不,咱们给她出了”陈舍微道。
苏朗惊讶的看着陈舍微,半晌才道“难得六爷有此愿,想来也是她的心愿。”
别看苏朗年纪轻,可也算是老师傅了,手下两个小徒弟也跟着从福州来了。
去岁冬日里,陈舍微给泉州卫的虫药集录都写的七七八八了,一忙起来就扔在书案上没动过了,前些日子千户所里要摘虫药了,他才拣出来,一看,谈栩然都帮着校对了一遍,还添了几副小画。
除虫菊的花叶,雷公藤的根茎,画得像是拓下一样传神,只是有些虫药谈栩然还没叫人连根拔来参照,所以没画完。
因为那桩事儿,苏朗也好些日子没拿刻刀了,手都钝了。
在刻虫谱之前,谈栩然让他先拿陈舍微写的虫药集录练练手,他刻图,小徒弟们刻字,弄起来也方便。
“六爷和夫人真是妙人。”小徒弟笑道,“六爷瞧着多清贵,却要咱刻这什么虫药集录。”
他说着还翻了翻虫谱,赞道“还真是踏踏实实想教世人用虫药,好种庄稼,饱肚肠的书啊,文风质朴简素,可瞧夫人
话没说出口,就叫苏朗斜了一眼,不敢再妄言。
这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只是苏朗自己也在心里补了一句,一个内宅妇人,出的虫谱却是爷们玩闹的,这俩人也是怪哉,倒是有趣。”
苏朗带着小徒弟安安分分的住在一处僻静的偏院里,雕出字版随他们铺了满院子,郭果儿分了个小厮专负责他们饮食起居,想要出门逛逛,也不拘着。
苏朗肯到泉州来,原本就是存了躲避的意思,可住在这闹市宅院中,日日沉浸在木与刀的交锋中,倒是心静如水,真真有那避世的心境了。
天一日日的热了起来,炭去冰又来。
陈舍微再怎么大方,也不可能叫满院的人用冰纳凉,更何况最热的时候还没来呢
只每日午后有绿豆汤或是荷叶茶,也算得十分体贴了。
泉州宅院的厨房有三处,正屋里一处,外院一处,青松院里也一处。
前些日子存下的紫藤花酱要快些吃掉了,还有陈舍微从老宅带来的蔷薇花酱。
这些都放在青松院小厨房里,日日用冰镇了,留存花味。
夏日老松浓阴下,风里吹淡了小厨房里透出来的花香,却掩不掉清冽的松针气味。
松味在冬日里像是覆了雪,是冷冷的,但到了夏天,就是薄凉的感觉。
陈绛睡在树下,轻盖一层纱被,零落有三两根松针掉落在书册上,发出轻轻的,哒的一声。
也不知是这一声唤醒了她,还是睡够了,陈绛抓下盖在脸上的书册,惬意的伸了个懒腰。
“阿爹阿娘呢”她睡了个极好的午觉,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又亮得像是在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