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珩面无表情地拿起簿册翻阅着,目光微动,抬眸看向对面的叶暖,道:“这是叶侯的意思?”
上面记载着这些年江南大营向兵部请拨的军械、辎重,以及兵部拨付之后,再向户部虚报的账目。
原本以为安南侯叶真坐山观虎斗,不想还出手相助。
叶暖笑靥似花,轻声说道:“父亲说,永宁伯要整军,他一把老骨头,无以为助,只能以此帮着整军了,永宁伯为锦衣都督,想来纵是自己查察,弄清这些也只是时间问题。”
“叶侯有心了。”贾珩收起簿册,递给一旁的陈潇。
贾珩而后也没有多留,下了丽景酒楼,此刻已是午后时分。
“你去镇抚司,给刘积贤送信,让他派人密切盯着豹韬卫、虎贲左右卫、还有金吾卫的几个指挥使、指挥同知,凡有串联异动,即刻拿下!“贾珩在上马车之前,对着马车另一边挑起车帘的李述吩咐道。
金陵是有镇抚司的,这是锦衣府在金陵的驻署部门,同样是一个养老部门,打算也负责刺探南省的情报。
“是,都督。”李述低声应是,待贾珩上了马车,骑上快马,向着远处而去。
刘积贤一早儿去了金陵的锦衣府镇抚司,这是陈汉在未迁都之前保留的南省锦衣府卫机构。
说话间,贾珩与陈潇上了马车,随着马车辚辚而行。
见少年拿着簿册,面现幽思,陈潇低声道:“安南侯此人能从隆治年间的***中存身,而且还领兵得以镇守金陵,原就是人老成精,玲珑剔透的人物。”
“看出来了,草木之叶,向阳依阴,东风强则追东风,西风盛则逐西风,如此家族繁盛,绵延数代,葱葱郁郁,四季长青。“贾珩面色默然片刻,轻声说道。
兵部衙门,司务厅
正是过晌时分,官厅条案两侧,兵部的文吏渐渐落座在书案之后,埋首案牍,执笔或是抄抄写写,或是处理一应公文。
其实南京兵部还真没有什么公务需要处理,无非是瞎忙。
兵部侍郎蒋夙成这会儿端坐在条案后,正在寻着一本书翻阅,忽而从廊檐外匆匆跑来一个书吏,面色见着惶急,拱手道:“大人,永宁伯来了。”
蒋夙成闻言,面色倏变,一边让人唤着孟光远,一边领着兵部司务厅的员吏,向外迎去。
不管心头再是愤恨,但贾珩毕竟是军机大臣,尤其是提调江南大营,以天子剑对两江官场有先斩后奏之权。
仪门外,只见众多飞鱼服,按着绣春刀的护卫,先一步进入兵部部衙,在前前后后站定。
旋即,一人撑着雨伞,簇拥着一身形高大,面容清隽的少年进入庭院,斜风细雨之间四方屋檐上的雨滴汇聚而下,打落在青砖铺就的台阶以及水缸内。
一时间,万籁俱寂,只有滴答滴答的声音
响起。
“下官见过永宁伯。”蒋夙成面色恭谨,拱手一礼道。
不多时,从官厅中,兵部右侍郎孟光远也整理着官袍,向着贾珩行礼拜见。
多礼。”
贾珩目光扫过两人道:“两位部堂大人无需
蒋夙成面上带着笑意,说道:未知永宁伯前来,有何见教?”
贾珩面色淡漠,沉声道:“本官是圣上钦封的兵部尚书,军机大臣,前来兵部部衙,自是督问部务,署理兵事,蒋大人为何明知故问?
“这……”蒋夙成面色微滞,竟一时语塞。兵部尚书,那是加衔,岂能当真?
不过看向贾珩身后大批的锦衣府卫,蒋夙成心头涌起一股不妙之感,隐隐觉得来者不善。
“两位大人,里面请吧。“贾珩面色淡漠,冷冷说着,向着前方官厅走着,几是反客为主。
进入兵部部衙的司务厅,令史以及掌固都看向那蟒服少年,而后是大批锦衣府卫在司务厅廊檐下执刀,傲然而立。
贾珩落座在小几旁的楠木椅上,眉宇之下的锐利目光凝视着蒋夙成,沉声问道:“蒋大人,本官奉皇命提调江南江北大营,现大营营丁不备,军械匮乏,兵部车驾清吏司以及武库清吏司,军械、车马都要准备俱全,以应对整军所需,兵部以上两司是什么情形?”
蒋夙成看向不远处的少年,道:“永宁伯,两司正在加紧督促工匠打造军械,上次和永宁伯提及,城中匠师不多,打造军械可能要慢上一些时日。”
贾珩沉声道:“既然蒋侍郎既说城中匠师不多,那本官就要与蒋侍郎算一笔账了。
说着,看向一旁经历司的中年文吏,沉声道:“范经历,你来说说情况。”
“是,都督。”范经历应命一声,从书吏手中拿过簿册,诵读着其上文字:“崇平五年,江南大营军械锈蚀,不堪为用,行文兵部武库清吏司拨付长刀两万把,弓一千三百张,箭矢四万二千支,兵部方面拨付八千把,弓六百张,箭矢一万七千支,余下并未拨付,但户部方面的请调拨付兵饷的清单中,却又提到了以上兵械。
蒋夙成急声道:“这,这一派胡言!我兵部早就按数拨付,彼等军将贪墨,岂能怪罪兵部。”
贾珩乜了一眼蒋夙成,冷声道:“是与不是,核查一番就是。”
“永宁伯,你为武勋,有何权力查武库司账目?”蒋夙成闻言,急声问道。
实在没有想到贾珩会猝然发难,依稀记得一番推诿过程中,悻悻而归。
上次这位少年权贵来兵部之时,在他和老孟的
现在,竟如此强势?
贾珩冷声道:“姑且不说本官是军机大臣,辅君王以治枢务,原有督问诸省枢务之责,就说本官受命天子,整饬江南大营军务,凡两江官员有妨碍军机者,本官都有先斩后奏之权,蒋大人你如此妨碍军机,欲试本官天子剑之利乎?”
蒋夙成闻言,霍然色变,因为见得那些锦衣府卫神色不善。
只是片刻之间,好汉不吃眼前亏就在蒋夙成心头闪过。
小儿如此骄横跋扈,等着,事后他必上疏弹劾,小儿以武乱文有逆臣贼子之象!
何在?”
贾珩面如冰霜,沉喝道:“武库清吏司郎中
这时,一个年岁四十左右的五品官员,战战兢兢地走将出来,正是武库清吏司郎中周擎。
“下官……下官见过贾大人。“为那少年身上的气势所慑,周擎额头渗出颗颗冷汗,硬着头皮,拱手见礼道。
贾珩沉声道:“府库历年军械支取簿册现存放何处?”
周擎心头惶惧,拱手说道:“回大人,簿册现在案牍库房。“
“来人,将案牍库房中的录事簿册尽数带走,本官要即行核对。”贾珩沉声吩咐道。
“是。“一个锦衣百户领着几个锦衣府卫,拱手称是。
这下子,兵部侍郎蒋夙成以及孟光远,两人见得此幕,彻底坐不住了,急声道:“永宁伯,案牍账簿皆为兵部机要,岂能胡乱翻阅?“
至于做假账,其实也不好做,因为江南大营原有一份存档,此外还有军器监的账簿可以对照。
“兵部机要?本官为军机大臣,与闻枢密,莫非还阅览不得?“贾珩目光逼视着两人,道:“来人,把武库清吏司、车驾清吏司的账簿全部搬走,今日锦衣府要点查清楚,江南大营历年索要军械、军需究竟去了何处!”
这些在南京兵部的两位官员,区区三品官,如果不是藏在金陵整个官僚体系中,根本就没有与他放对的资格。
但现在,两位兵部官员根本就无力对抗于他,南京兵部尚书解岳还能给他掰掰手腕。
但此公应该不会趟这趟浑水,除非也有利益相关。
此刻,蒋夙成面色阴沉如铁,实在没有想到,这位永宁伯比起第一次,竟然如此强硬。
是了,他刚刚取得一场胜利,挟大胜而来,自然跋扈更胜往昔。
蒋夙成心头一阵后悔,没
有及早收拾手尾,而心头愤恨不已。
这小儿,既然不给他们这些人活路,那么就在这金陵大闹一场!
其实,这些人并非不知王子腾前事,但正是因为王子腾激起兵变从前途光明的节度使被降职,彼等反而以为更可效法。
贾珩此刻,坐在兵部尚书才能做的条案之后,说道:“江南大营这些年军纪散漫,兵丁缺额,然而兵部每年都会派人清查,竟全无所知,难道没有失察之责?”
蒋夙成脸色难看,问道:“永宁伯此言实为苛责过甚,江南大营如是欺上瞒下,我等在兵部衙门坐衙视事,如何得悉细情?“
贾珩冷声道:“事到如今,还敢巧言狡辩!兵部武选司、职方司每年都会派遣文吏检阅兵马,如有不妥,应向朝廷奏报,岂言不得悉细情,你这个兵部侍郎,署理部事,竟言一无所知,难道蒋大人是泥雕木塑吗?“
蒋夙成闻言,面色难看,一时却不能对。
其实,并非蒋夙成不擅言辞,而是气势,一个是中枢要员,官居一品,又领着大批锦衣府卫,一个仅仅是正三品,本身就自称下官,如何敢一再相辨?
能够给贾珩造成麻烦,只能是暗中使着绊子,而不是直面相抗。
孟光远这时在不远处,尽量降低自己的存
在感,心头却在思量着应对之策,心头还有疑惑,这永宁伯是怎么知道兵部武库清吏司的现状的。
贾珩道:“从即日起,本官将在兵部衙门驻节督办军务,以便江南大营整饬事宜。“
在兵部驻节办公,那么就相当于完全插手南京兵部的日常事务。
此举当初是获得过崇平帝的认可的,而且圣旨也很明确。
或者说南京兵部的职责本来就是对接江南、江北大营的日常军务,以及江南省下府卫所、金陵旧都的守备军务,并不是负责整个南国的军务。
江浙、闽粤这些都是由神京城中的兵部管辖。
因为江南省没有都司和提刑按察司,在隆治十五年之前甚至都没有藩司,由南京户部管辖民政钱粮征收,是隆治帝考虑到江南省太大,财赋尤重,这才增设了江左藩司,后又设总督,以分拆、制衡两江官场。
蒋夙成闻言,心头咯噔一下。
贾珩说完之后,看向经历司的文吏,沉声道:“将相关账簿都带回镇抚司,仔细核查。”
待贾珩带着锦衣府卫离了兵部衙门,蒋夙成与孟光远对视一眼,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看向仍在衙门左右的值房中一副常住架势的锦衣府卫,只觉头大无比。
孟光远看向蒋夙成,问道:“蒋兄,我等现在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回去写奏疏,本官要严参这个永宁伯!“蒋夙成咬牙切齿道。
孟光远压低了声音,说道:“当联络都察院的科道言官,一并严参其人,鼓噪起声势来才是。”
蒋夙成目光阴沉,道:“正是此理。”
“账簿万一被他查出什么端倪。”孟光远提醒道。
蒋夙成道:“纵然有错,怎么就确定是我两人贪墨?他如是清查部务,就是要得罪整个南京六部。”
金陵六部的官员,除却兵部外,还有吏、户、礼、刑、工等其他五部,有些还曾是隆治朝的重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