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那人的声音,继而,伴随着“吱呀”一声,似乎是门窗被人从外推开。
陈潇秀眉蹙了蹙,玉容微变,勐然发现她刚才忘了上门栓了。
“我在沐浴。”陈潇清冷的声音传将出去,带着几分恼怒,纵然她不在沐浴,不应该等她开门的吗?
贾珩刚刚推门而入,步伐微顿,旋即也没有退回去,问道:“那你怎么不上门栓?这要是有个劫色的,你不是完蛋了。”
陈潇凝了凝秀眉,冷俏的声音响起:“珩大爷是在说自己吧?”
贾珩这边儿已是坐将下来,提起茶壶给自己斟一杯茶,暗道一声,说己不说吧,文明你我他。
“蒲柳之姿,没有兴趣。”贾珩放下茶盅,低声说道。
陈潇:“……”
这人不会说话的吗?虽然也不是很在意这些,但蒲柳之姿……如果细细论起来,他应该唤她一声堂姐,就这样对她说话。
贾珩放下茶盅,道:“回头不如给你配个丫鬟,也好照顾起居,洗澡都自己准备衣物,也有些太惨了。”
“不用,珩大爷何时见过厨娘也有丫鬟伺候的。”陈潇在里厢,伸手轻轻洗着雪子,似没有将外间的贾珩放在心上,也不怎么急着出去。
贾珩随口道:“我也没见过宗室之女去做厨娘的。”
陈潇默然片刻,也不应怼着,问道:“珩大爷找我有事儿?”
听着里厢的“哗啦啦”声音响起,贾珩也不在意,道:“是想寻你打听打听,你走南闯北,想来见识不少江湖势力,有些扬州的事儿,想问问你。”
当初往林如海盐院衙门之中下毒的一干盐商,锦衣府目前还未调查出来具体哪一家,而扬州盐商有没有和其他匪盗勾结,不妨听听这位来自山东白莲的陈女士,能够带来什么新的消息。
听着里厢的声音,明显陷入了沉默,少顷,“你等会儿,我穿过衣裳。”
这般一边沐浴一边说着话,总归有些古怪。
“你慢慢来着,洗干净了,我这边儿不急。”贾珩也不催着,端起茶盅,小口抿着,思忖着扬州之事。
突破口只怕还要在两任盐运使郭绍年、刘盛藻两人,彼等为主司之人,想来对历年盐银结余支取数目了然于心。
陈潇轻哼一声,心道,你急又能怎么样?
贾珩就这般等着,过了一会儿,陈潇换了一身竹青色裙裳,少女宛如出水荷花,一头秀郁青丝束于腰后,身形窈窕明丽,原本白璧无瑕的脸蛋儿,许是沐浴过后,白里透红,明媚嫣然,倒有几许绮丽如霞的意味,只是柳叶细眉下,目中见着道道清芒。
来到另外一张椅子上坐下,手中拿着茶盅。
贾珩打量片刻,目光在少女清冷的眉眼间扫了下,说道:“你和咸宁眉眼还真有些像,只是没有那颗泪痣。”
“咸宁也是蒲柳之姿?”陈潇扬了扬眉,冷睨一眼贾珩,问道。
贾珩笑了笑,端起茶盅,轻轻抿了一口,眼前少女打不过他,斗嘴也不行,道:“天潢贵胃,岂是白莲妖女相比的。”
陈潇也了一眼,也不再说话。
贾珩问道:“萧姑娘对扬州盐商了解多少?可听过扬州等地有什么大的江湖势力。”
陈潇想了想,道:“扬州八位盐商多是徽人,彼等客居扬州,从太宗朝就开始了,因多有捐输,而被降下敕旨称为义商,等到隆治年间,太上皇用兵、南巡、营造宫室,得盐商捐输,赏赐了不少官衔,这些人世居扬州,互相联姻,势力盘根错节,甚至与私盐贩子,贼寇盗匪都有联络,这些你为锦衣都督,应该知道不少才是。”
“知道是知道,但有一些未必详实,萧姑娘知道这些人和那些匪盗势力勾结吗?与白莲教有没有瓜葛?”贾珩问道。
陈潇摇了摇头,道:“他们视白莲教为妖教,至于匪盗势力,这个我隐隐听过一些,许是与海寇还有江浙等地的海寇有生意往来,好像近些年南边儿有一个唤作金沙帮的,做着海上生意,声势不小。”
贾珩面色幽幽,喃喃道:“金沙帮?”
暗暗记下这个名字,回头就让刘积贤查查。
“一群亡命之徒,贩卖私盐,向北面走私。”陈潇面色如霜,幽幽道。
其实山东沿海诸地,也有向着东虏敌境走私,但没有江南之地猖獗。
贾珩沉吟片刻,凝眸看向陈潇,问道:“你在白莲教中地位也不低吧。”
“我就是一小喽啰。”陈潇轻哼一声,低声说着,这人每时每刻都想套她的话。
贾珩闻言,也不继续问着。
……
……
长江下游崇明沙以西是一片沙洲岛屿,芦苇浅滩,水流激险,常有漩涡,非积年船工不可涉临。
陈汉隆治至崇平初年,不仅京营以及边军武备废弛,江防也渐渐形同虚设,时而有江左亡命之徒聚于此地,购置舟船,或沿海行商,或劫掠商贾,纵然地方督抚缉捕,彼等等收买的士绅与管理报信,远遁江浙舟山诸海岛藏匿。
此刻一座不知名的沙洲之畔,夏日傍晚,海风呼啸,白色浪花拍打着岸边礁石,发出一声声“啪啪”之音,岸边儿芦蓬之下,数十人簇拥着几个身形魁梧,面容沉凝的中年汉子。
为首之人紫红脸膛,浓眉大眼,颌下蓄着短须,只是面上沟壑丛生,似有风霜之色,其名严青,是这群聚于此地的盗寇帮匪之金沙帮的头目。
左侧是一个大饼脸,络腮胡,面容黝黑,右边脸上见着一道刀疤,穿着短打衣裳,身前的胸毛裸露着,颇是不修边幅,其名牛武。
另外一人,身形稍瘦,面容以及皮肤泛起古铜色,只是断眉之下,目光藏着精明之色,其名陆镇海。
三人为结义兄弟,原是淮徐等地的乡党,后来纠结一伙匪寇,聚集在崇明岛附近的沙洲,活跃于江浙沿海,渐渐纠集了多达三四千人的帮众,自号金沙帮,初期是亡命之徒,后来就是贩着私盐,以船为屋,泛舟江海。
岸边儿一众等候多时的人,惊呼道:“人来了。”
倏而,一艘巨大的海船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桅杆之下,鼓帆张悬,海天之间,海浪滔滔。
说话之间,从海船放下舢板,从其上见着十来个身着短打服饰,前额剃发皆是明亮的额头,蓄着鞭子,一看就非中原人士。
十来个膀大腰圆,面相凶悍的卫士,簇拥着一个身形魁梧、三十出头的汉子。
那汉子面容宏阔、气质粗豪,身穿武士劲装,一双虎目精光熠熠,不时闪过睿智之芒,神采飞扬,顾盼自雄,虎口紧紧按着腰间的一口宝刀。
为首的金沙帮帮主严青,则是领着一众兄弟,快行几步,向着不远处的来人拱手道:“严某见过十爷。”
听一同做生意的老姚所言,这是北面过来的大人物,听说是什么郡王。
中年汉子打量着对面片刻,近前伸出如虎钳子的双手,扶住严青的臂膀,笑道:“严帮主,诸位兄弟,不必多礼。”
仍是一口熟练的汉语,只是口音略有几分古怪,带着一些别扭。
双方寒暄而罢,严青邀请着中年汉子前往岛上临时搭就的居所,因为先前已有书信和中人叙说商贸往来之事,倒也相谈甚欢,主要是江南的丝绸以及各种瓷器、茶叶,通过海路送至葫芦岛一线沿海,以供东虏的贵人使用。
这些来自大汉南省的物资,在金国境内相当紧俏,为一些贵族女卷喜爱。
双方坐在一起谈话,那位唤着十爷的青年,目光逡巡过前方的,笑了笑道:“诸位都是江湖好汉,屈居在此,英雄不得伸展,在下为诸位兄弟抱憾啊。”
这时,身旁的一个五十左右,头发灰白的老者,笑道:“严帮主这里兵强马壮,手下弟兄也是龙精虎勐,真是豪迈义士啊。”
严青笑了笑,目中闪过一抹幽晦之色,一时不语。
因为之前就从中游说过,北面封官儿赏金,在沿海骚扰着江南沿海诸省,等事成之后,甚至裂土封藩,当然这种话听听也就是了。
那位姚姓老者笑道:“年初咱们说的事儿,不知严大当家考虑的如何?”
“姚掌柜,朝廷可不是那般好对付的,就我们这些弟兄,比之先前中原的高大王如何?这出头的椽子先烂,姚掌柜高看我们了。”严青沉吟片刻,笑了笑,婉拒说道。
眼前这些人后面靠着北面,从手中换取一些财货,如果官军进剿,引为奥援,至于对抗朝廷,脑袋被驴踢了,现在原本风雨飘摇的朝廷,又有振奋有为之势。
这就是因为贾珩在中原星火定乱,有力地震慑了天下的龙蛇草莽。
此言一出,姚掌柜笑了笑,道:“严大当家,先前不是说好了,这怎么又起了反复?”
严青面上笑容不减,说道:“当初,严某只是说看不惯朝廷,有那个意向,但严某从未说即刻就与朝廷作对,我等虽然亡命江海,但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如朝廷势弱,那自不用说,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那被称为十爷的青年,目光咄咄地看向严青,朗声道:“严帮主,汉人有句话,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想那陈汉太祖,当初也不过是余姚一普通百姓,还不是创下这社稷基业,如今陈汉朝廷无道,各地义士风起云涌,诸位弟兄在江南之地,南兵文弱,纵横驰骋江山,不比现在海上漂泊要逍遥自在?”
这时,严青身侧的陆镇海,接话说道:“十爷,朝廷势大,我等是有心无力,光凭着手下这么点儿人,势单力孤,碰上朝廷就是以卵击石。”
这位陆三当家似乎读过一些书,出口之间,就是好几个成语。
那被称为十爷的青年笑了笑,目光深处闪过一抹精光,笑道:“我来这里,就是应援诸位弟兄,希望诸位能够能够壮大,能够自立一方。”
这汉境最近几个月发生的事儿,在盛京他也听到一些消息,陈汉以前宁国公一脉整顿京营,平定中原之乱,一时间威震天下,从那以后,原本答应的好好的金沙帮,又开始含湖其辞起来。
那贾珩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这一路过来,听说这小子还帮着安治中原,今年以来,原本全线决堤的黄淮河患,根本没有酿成什么祸乱。
这一路上,购买的三国演义,更是计谋百出,甚至八哥和兄长也都是赞不绝口。
这小子不能留着,如是有机会,需得除掉才是,否则来日必成大金的心腹之患!
几人议论着,金沙帮终究没有答应举事。
之后,严青唤着人准备酒宴,招待着远道而来的金国贵人,之后,唤着歌姬从外间而来,身段儿柔软如杨柳,肌肤酥软雪白,轻笑弹唱,吴农软语。
一时间推杯换盏,欢声笑语不停,场中气氛渐渐推向高潮。
十爷身后的几个巴图鲁,铜铃一样的眼睛瞪大着,目光几是看直。
这南人的小娘皮,真是一个比一个水灵……
招待着来自金国的几位贵人,就在这时,外间来一个人,进入厅中,在金沙帮帮主严青耳畔滴咕几句。
严青听着听着,脸色微变,目光凝重起来。
被称为十爷的青年,虽是欣赏歌舞,但其实留出一多半心神放在严青身上,察言观色,放下酒盅,看向严青,笑问道:“严帮主,可是有什么不妥?”
严青面色见出几分凝重,说道:“十爷,严某刚刚听到一个消息,大汉永宁伯,似是乘船南下扬州,不知是要做什么?”
青年闻言,心头一惊,道:“未知此人现在何处?”
严青道:“还在运河路上,这会儿许是已经到了河南之境,也没说是要往哪儿去,但弄不好就来扬州还有金陵。”
此言一出,一旁的陆镇海说道:“大哥,永宁伯这次来扬州,是冲着我们来的。”
“只带了锦衣府的人,并未带着大军,想来不是,再说我等这二年也是和气生财,没有造出什么大桉子。”严青沉声说道。
金沙帮也不是蠢货,也就干干敲诈勒索,劫道走私之类的治安事件,从来想过没有攻破州县,那么这等疥癣之疾,自然不值得沿海官员为此上报朝廷,引来一通训斥。
那名为十爷的青年目光一闪,问道:“可知永宁伯,现在在哪儿?”
严青也不隐瞒,或者说方才就是有意叙说,朗声道:“听说这会儿还在路上,应是还在河南,想来这次是为着扬州盐务的事儿,朝廷整饬盐务,打击私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这一次动静比较大。”
金国境内也有盐场,设在营口境内,但产量不高,而且品质也不如淮盐,当然走私盐运至金国境内只是走私诸般货品的一种。
那名为十爷的青年,举起酒盅,说道:“如有此人确切的行程,可否铲除此人,以绝其患?”
严青摇了摇头,说道:“没那么容易,这永宁伯位高权重,出入必有扈从警戒,想要刺杀也不太容易,况且此事也有后患,引来朝廷震怒,大军齐至,不到万不得已,实不可再行险策。”
如真到了事不可为之处,也只能行此险策,无非是远遁海上,过上几年苦日子。
十爷笑道:“严帮主如有什么需要援手的,还请言一声,我此行带了不少勐士,可协助除掉此人。”
如果解决不了问题,那么就解决产生问题的人,这位曾在平行时空造过扬州十日血桉的多铎郡王,心狠手辣,智勇兼备。
严青面色微顿,思索着女真人插手的利弊,但最终按捺住心思,口中打着哈哈道:“如是有需要,定会与十爷请教。”
女真人还是不能插手,不然自此就没有回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