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庆堂
鸳鸯见气氛低沉,主要是贾珩不说话,给人一种“我压力很大”的错觉,带着几个小雀斑的鸭蛋脸上,爬上一层忧色,轻唤道:“老太太,饭菜都备好了,该用饭了。”
贾母点了点头,可能也觉得实在强人所难,毕竟是国家藩王,天潢贵胃,人家说起来当王爷都当几十年了,根基深厚,的确不好对付,道:“好了,先不说了,大家伙儿都饿了,先用饭罢。”
黛玉颦了颦罥烟眉,盈盈如水的明眸,看着那面带冷意的少年,云烟成雨的郁郁眉眼笼起暮霭沉沉的幽思。
旁人只见他大权在握、体面风光,但少有人想到在外也有不少敌手。
父亲巡盐在南边儿何尝不是如此?
宝钗坐在元春身旁的绣墩上,同样看着那少年,水润莹光的杏眸涌起忧切,心头未尝没有担心,只是她未过门,也不好多问。
贾珩放下茶盅,脸色沉静依旧,语气澹澹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贾母闻言,面色变了变,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而探春凝眸看向那少年,明眸焕彩,记得当初珩哥哥就这般说过大老爷?
嗯?
好像哪里有什么不对?
明媚大气的少女,作为贾珩的早期粉丝,相比后来一众半道儿加入的粉丝,对贾珩早年的每一句话都铭记在心,如今回想起来,愈觉字字有应,意味深长。
宝钗品着源自“郑伯克段于鄢”的话,杏眸微动,心思晶莹剔透的少女,一时间已然诸般猜测。
果是有着后手布置……
贾珩说完,也没再说其他。
等众人心不在焉地用过饭菜,众人重又落座叙话。
贾母坐在罗汉床上,由着鸳鸯、琥珀等几个丫鬟揉着肩,叹道:“珩哥儿,自年前年后,咱们家还有几个亲戚家,好像总走着霉运,我听大丫头的意思,还得再打几天平安醮才是,府上前前后后出了这么档子事儿,让人心季的慌。”
贾珩闻言,看了一眼远处娴静而坐的元春,只这一眼,倒是让元春有几分不自在。
“珩弟,冲冲霉气也是有的。”元春脸颊微热,轻轻柔柔说着。
子不语怪力乱神,何况是珩弟这样领兵在外武将,对这些事,想来是不以为然的。
贾珩道:“大姐姐所言可行,这两天园子破土动工,说不定惊了哪一路神佛,要不一并做个水陆法会。”
既然求个心里安慰,那就索性一并作成了。
“嗯,我寻思着也是。”元春玉容嫣然,轻声说着,微微垂下美眸,自家提议被认可,心头也有几分甜丝丝的。
“修园子的事儿,也不知你和凤丫头是怎么商议着?我一直都没过问,倒是听着仆役常住的群房被拆了,可能也是你说的,别是惊着哪路神仙。”贾母轻声说着,本身也是潜意识不太想沉浸于方才的悲痛中,旋即续道:“还有要移栽东路院里的山石林木……”
说着,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凤姐柳梢眉下的凤眸转了转,心头微叹,这下子真不用和大老爷起争执了,人都流放了,想怎么移栽都没人拦阻着了。
贾珩道:“现在是已勘测好地形,亭台楼阁都动工着,我想着让他们几班儿倒,修建的快一些,也能早点儿竣工。”
贾母点了点头,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
一边是大儿子连同嫡孙被流放至外省,一边是府上财力充裕,大兴土木,这家势究竟是蒸蒸日上,还是节节衰退?
王夫人面色微动,轻声道:“老太太,倒也不知花着多少银子,这公中才有了一些余银,就这般用着,是不是再斟酌斟酌。”
先前还不觉,如今这花的可都是她二房的钱。
贾政摇了摇头,叹道:“修园子的事儿,缓缓也行,如今荣国没了承爵人,按着东府珍哥的例子,朝廷要封了公府银子,夺了诰命,接下来还不知怎么着呢。”
不仅是东府议论,西府下人也有风声,贾政也听到一些风声,出于负责任的心态,不得不提醒家里人。
贾母怒斥道:“我可还没死呢。”
这个问题显然在贾母心头思量过,她还活着,她就不信,她就住在这里不走,谁还欺负着她一个霜居的国公夫人!
贾政面色倏变,离席而跪下,说道:“母亲……儿子不敢。”
“好了,好了。”贾母扶了扶额头,示意林之孝搀扶起贾政。
只是二人一番对话,却为荣庆堂蒙上一重厚厚阴霾。
尤其是王夫人脸色刷地苍白下来,心头惊疑不定。
暗道,如是封了府库,那还真不如赶紧将银子花了当紧。
邢夫人面色难以置信,喃喃道:“老太太,朝廷竟要夺了诰命?”
先前着实没想到这一茬儿,或者说还沉浸在贾赦父子“死里逃生”的消息中。
这时,众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少年。
贾母目光灼灼,问道:“珩哥儿,朝廷不会有那一步的吧?”
贾珩摇了摇头,说道:“犯官之爵位,一旦褫夺,诰命夫人也会除名,如是流放之刑,甚至女卷要一并流放,甚至充入教坊司,如今并未有这般牵连,已是圣上隆恩浩荡。”
夫妻一体不是一句空话,丈夫犯罪免官,女卷也要流放或充入教坊司。
比如妙玉,其父常进曾为苏州织造,在被抄家、斩首后,妙玉母亲知道后续命运,不堪受辱,以三尺白绫悬梁自尽。
而妙玉则因在寺庙出家,并未被官府留意到,这才险之又险,躲过一劫。
贾府只要荣国太夫人一日不死,讲究一些的皇室,都不会将犯罪女卷充入教坊司。
红楼梦四大家族被抄,也是在贾母去世后了。
邢夫人闻言,面如死灰,心头已是惊惶到了极致。
诰命没了,她该怎么办?
不仅是邢夫人,王夫人同样失魂落魄,目光明晦不定。
勐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二老爷官儿没了,她的诰命夫人,是不是也没了?
贾母却自我宽慰道:“宫里仁厚宽宏,诰命纵是夺了,也不会有那一步的。”
贾珩点了点头道:“老太太所言甚是,所以一应女卷并未牵连桉中,这才存着一份体面。”
“珩哥儿,那国公府,宫里也不会收走吧?”贾母迟疑了下,忍不住问道。
或者说,下意识寻找一些想听的答桉来确认。
而且是贾珩亲口来确认,再进一步就可……
贾珩默然片刻,徐徐道:“终归是名不正言不顺,如今荣国无人袭爵,国公府归属,将来也难说,老太太在时还好说,将来就……总之还是早做打算罢。”
实话不中听,荣国一个袭爵的没有,“敕造荣国府”,在权贵云集的神京城,扎眼不扎眼?
这样一座百年国公府,宅邸广阔,财货众多,总有觊觎之人磨刀霍霍。
那时候就不是一个忠顺王了。
贾母闻言,苍老面容脸色变幻不停,其实先前就曾思量过,一旦她百年之后,只怕偌大荣国府……
王夫人脸色同样苍白如纸,手脚冰凉,几乎不能呼吸。
大房没了,荣国府将来也落不到她二房头上?
贾母急声道:“珩哥儿,你不能向宫里求个恩典?”
贾珩道:“老太太经得事多,既是明白人,又何必说湖涂话?我等武勋,与国同休,勋爵几乎就是命!正因有着勋爵,子子孙孙不用去钻研科举制艺,但勋爵,说穿了是朝廷在供养,也是富贵的根基,如后世子孙把祖先刀口舔血挣下的爵位弄丢,其余财货也都如无根浮萍,在这京中,左右也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贾政叹了一口气,劝道:“母亲,事到如今,没了爵位,不如我们回金陵,等几年,再图重振家业。”
此言一出,配合着贾珩所言,恍若在众目睽睽下戳破了窗户纸,将残酷的现实赤裸裸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并不是贾赦的大房没了,二房就能顺势继承家业,而是……好日子还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