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内书房
不大一会儿,内监来禀告礼部侍郎方焕、翰林掌院学士柳政以及翰林院十八学士一同过来。
黑压压地进入内书房的殿堂中,向着御案后的中年帝王躬身行礼。
翰林院的几位学士都不明所以,平时埋首案牍,前不久作为同考官,阅览会试考卷。
自陈汉太宗之后,会试同考官定制十八人,分十八房阅卷,多由翰林院编修、检讨充任。
因为是阅卷,其实泄题牵涉的可能性是最小的。
最终泄题之人也就是一正两副两位考官。
崇平帝道:“诸卿应该也知晓了,登闻鼓被伐响,士子击鼓鸣冤,说是今科会试有泄题之事,朕即位以来,开科取士有五六场,这还是头一次遇到泄题!”
方焕闻言,心头一震,拱手辩白道:“圣上,此事绝无可能,会试之卷印制尽属机密,如何会提前泄题?那举子定然在撒谎,否则,以其才学,有那个本事为何不自己去考?要为他人捉刀代笔?”
后背却渗出一层冷汗,泄题一事,事发了?
他记得只讲给了一位侄子,算是圈定考试范围,如何泄露了出去?
有些时候,一人泄,诸人都有所泄。
许庐面色一肃,道:“据那位士子招供,那位徐应给了他整整一万两银票,方求得高中同进士,而其人事后心生恐惧,担心以后为人察知,这才击鼓鸣冤,将此事大白天下。”
方焕跪将下来,高声说道:“圣上,臣等委实不知为何泄题。”
柳政以及十几位翰林学士一同跪下。
崇平帝面色阴沉,吩咐道:“许卿,将涉案官吏带至翰林院询问,问明详情。”
许庐拱手道:“是,圣上。”
崇平帝沉吟片刻,说道:“现在京中士子因科举疑弊一事而物议沸然,不管朝廷是否有舞弊,都要查个水落石出,许卿,妥善处置,平息浮议,不要影响了月中的大婚。”
韩癀、赵默:“???”
许庐拱手道:“微臣已经派人拿捕徐应,前往都察院问话,顺藤摸瓜,应能查出何人是背后泄露试题。”
翰林掌院学士柳政面色变幻,想了想,拱手道:“圣上,如说试题泄露,微臣前不久似乎也听到这种流言。”
“什么流言?”崇平帝道。
柳政低声说道:“京中坊间有说会试所录之人,江南举子多于北方举子,而且殿试名次前列为江南士人包揽三分之二,微臣也十分不解。”
崇平帝默然片刻,看了一眼韩癀。
殿试之时,崇平帝心忧边事,其实并没有怎么上心,名次根据会试的名次以及所写策论的书法好坏而定,这其实也是惯例。
除非天子亲自要点何人为状元。
韩癀心头沉入谷底,目光投向方焕。
难道真的今科科举有着弊案?
至于为何怀疑方焕,因为赵默是内阁阁臣,平常品行操守,韩癀也颇多熟知,至于柳政,素有廉名,也不大可能。
韩癀还真不知道这里面的奸弊。
因为作为内阁首辅,前不久忧心边事以及北方诸省的旱情,再加上又非主考官。
崇平帝沉声道:“派人详查,不论事涉到谁,一查到底!”
“圣上,如事有弊案,当何以策对士子?是否重考?”许庐沉吟片刻,拱手问道。
这是一件颇为考验政治智慧的突发事件,如果重考,原本凭着真才实学考上的举人要重新考一次,万一没中,肯定怨望于上。
崇平帝沉吟片刻,道:“先查案子,揪出弄虚作假的举子,下狱、革除功名,对其他中第之进士,重新殿试一场,尽量从中剔除滥竽充数,奸滑作弊之人,京中举子再于八月中秋,再开一次恩科,以庆对虏大胜,将之传将于外,平息京中浮议吧。”
韩癀与赵默心头微震。
再开恩科,庆贺对虏大胜,真是事事不离那位卫国公!
许庐面色一肃,躬身行礼,说道:“圣上,微臣遵旨。”
这的确是面对科举舞弊相对较好的方法,因为原本中第的只要再考一场殿试,也能够最少得免于折腾,而还未科考的举子,仍能再次科考。
只当为了庆贺奴酋授首,开一场恩科。
赵默心头蒙上一层阴霾,如果真的查出科举弊案,必须要有人为此负责。
崇平帝淡淡道:“今日事就先这样,韩卿留下。”
韩癀闻言,心神一震,其他一众朝臣整容敛色,行了一礼,徐徐而退。
崇平帝则是目光静静地看向韩癀,半晌没有说话。
韩癀只觉后背冷汗渗透小衣,拱手道:“圣上。”
崇平帝忽而冷声道:“韩卿怀疑谁?”
韩癀面色怔了下,说道:“圣上,微臣以人头担保,赵伯简不会在科举选材上虚应其事,欺上瞒下。”
崇平帝道:“那就是柳政?”
韩癀嘴唇蠕动了下,一时默然不语。
崇平帝道:“柳政向来自矜清高,崖岸自许,朕虽不喜其不通时务,不擅权变,但知柳政为人,应不会如此自甘堕落。”
凡科举弊案,难在隐藏,一旦爆发,几乎很快就能隐藏。
韩癀声音艰涩,一撩官袍,跪将下来,手持象牙笏板,顿首说道:“圣上,此次科举弊案,微臣司掌礼部部务,责无旁贷。”
崇平帝盯着韩癀半晌,徐徐道:“此事与韩卿无涉,韩卿这些时日为北方大战,诸省灾情一事费心操持。”
韩癀闻言,声音似有几分哽咽,说道:“微臣谢圣上体谅。”
崇平帝目光闪了闪,道:“戴权,扶韩卿起来。”
戴权此刻站在帷幔旁,紧紧低着头,闻言,连忙应了一声,近前搀扶着韩癀起来。
崇平帝摆了摆手,说道:“韩卿,北方旱灾连绵,前日朕已吩咐着户部抢种番薯,但赈济灾民的粮食,也要统筹发放,高仲平在江南清丈田亩,行一条鞭法,阻力很大,朕思来巴蜀之地尚能行之,独江南之地异于别域乎?”
韩癀拱手称是,只觉手足冰凉。
天子这是向自己施压?
其实当初贾珩不可操之过急的话,崇平帝听进去了一半,对革新之策仍心心念念。
因为当初贾珩最早在内书房中就有言:“挟大胜以革新,肇中兴之伟业,谋大汉万世之基。”
这位天子的身子骨也不大好,已经生出几许迫不及待。
崇平帝目光灼灼地盯着那韩癀,道:“自开国以来,江南之地,两省土地兼并,可谓触目惊心,高仲平在江南虽失之激进,但直指弊病,朕深以为然。”
韩癀连忙说道:“圣上,江南为财赋重地,如今北方屡遭灾情,臣以为不可操之过急。”
天子这是要掘了江南士人的根,这不能妥协,如果真得收刮东南,那时真正是社稷危殆。
崇平帝面色现出一抹复杂,低声道:“这话,贾子钰先前回京时也这般说。”
韩癀闻言,目光深凝,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卫国公也有此言?真是老成谋国。
崇平帝道:“贾子钰有经国济世之才,朕想如能以其前往江南,襄赞高仲平在江南推行起来,应能作成此事吧。”
韩癀:“???”
“圣上,既然卫国公觉得事难急成,当以缓图,如何还会南下以济此国策大政?”韩癀沉吟片刻,规劝道:“圣上,边患未定,不宜重刀去腐。”
说到最后,甚至有些苦口婆心。
崇平帝看了一眼韩癀,道:“此事,朕觉得可以试行,韩卿也无需忧虑。”
韩癀见此,也不好再劝。
待韩癀离去,崇平帝瘦眉之下的目光现出思索,低声喃喃道:“此事也有几许蹊跷,科举弊案此时而出,还是士子伐登闻鼓?”
此事虽然让他得了再次向浙党施压的机会,但总觉得其中笼着一层迷雾。
不远处的戴权没有应着,只是屏住了呼吸,不打扰崇平帝思索。
崇平帝虽然性情多疑,但也思索不出缘故,只是重新坐将下来,拿起奏疏批阅。
就在大明宫,内书房中气氛压抑之时——
咸宁公主原本居住的棠梨宫,却为一股闲适、轻松的气氛充斥着。
这时,女官切了西瓜,一牙一牙,红壤少子,放在小几桌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