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群臣顿时哗然一片,七月的盛夏时节,却觉刮过一阵刺骨寒风,让人打了一个寒颤。
崇平帝听到全军覆没四字,同样眼皮猛跳,面色倏变,定了定心神,沉声道:“不会,南安也是老行伍了。”
这时,军机司员杭敏出班奏道:“圣上,如果大军分兵重新夺回湟源,不是没有转圜之机,微臣以来断绝后路之人所领兵马也不多,否则就不会焚烧粮道,而是合兵进击,围攻我征西大军。”
崇平帝似乎被杭敏一句话描述的乐观情况鼓舞,频频点头道:“杭卿说的甚是,湟源兵马应该也,仍有重新夺回的可能。”
下方的文臣听着君臣二人对话,多是面色忧心忡忡,思量着边事走向。
施杰拱手说道:“圣上,当务之急是催促金铉派兵打通粮道,接应大军返回西宁府。”
崇平帝道:“施卿所言甚是,内阁和军机处联名降谕予西宁,着其即刻发兵接应征西大军!”
这个时候,什么收复西域,赫赫武功,似没有存在一般,保全大军为要!
就在众臣为西北边事的危机揪心不已之时,日头渐渐西斜,天色昏沉,含元殿中点起了宫灯。
崇平帝命众臣散去,仅仅留下了内阁六部堂官儿、以及军机处的几位重臣至内书房议事。
内书房,群臣拱手而立,落针可闻。
崇平帝脸色极差,周身笼罩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冰冷气息,心头对前线战事的担忧几乎笼罩着这位天子。
戴权白净面皮上满是担忧之色,沉声道:“陛下,天色不早了,该传膳了。”
“朕不饿。”崇平帝摆了摆手,面色阴沉如铁,沉声道:“锦衣府、兵部那边儿蹲着的人可有新的军情急递?”
戴权道:“陛下,现在还没有军情递送而来。”
崇平帝脸色黑如锅底,只觉得一块儿巨大的山石压在心头,几乎喘不过气来,起得身来,来回踱步了一会儿,沉声道:“再派人去问问。”
韩癀拱手说道:“陛下,十万大军有六万京营精锐,以京营兵马之骁勇,应该不至有覆灭之忧。”
当然,这话是劝慰之言,两军阵前,谁也说不了。
崇平帝闻言,面色默然,猛然看向施杰,问道:“施卿,你怎么看?”
施杰正在心头忧虑不胜,闻言,连忙拱手说道:“陛下,微臣以为,还是等最新的情报,许是…许是虚惊一场也未可知。”
而后,派往锦衣府的内监陆续返回,仍然没有最新军情。
在场几位大臣都知道,这个晚上只怕是睡不好觉了。
大军陷入危急情况,天子已然焦虑到了极致。
一直等到了酉正时分,见天色渐晚,众臣饿着也不是办法,崇平帝默然片刻,道:“戴权,着御膳房在武英殿赐膳给几位爱卿。”
戴权连忙应了一声,随后群臣告退。
内书房中,一时间就只剩下崇平帝一人坐在御案后的龙椅上,摇曳不定的烛火映照着那张晦暗不明的面容,脸上密布了焦虑之色。
殿中夏日的蟋蟀叫声,更是让崇平帝心头烦躁,但这位天子坐在书案之后,一动不动,恍若雕塑,盯着桌案之上,青海等地的舆图出神。
“陛下,用些晚膳吧,也好等着军情。”戴权见着那坐在书案之后的天子,忧声说道。
崇平帝忽而抬起头,那密布血丝的瞳孔几乎让戴权吓了一大跳,低声喃喃道:“戴权,你说朕真的用错南安了吗?”
就在刚刚,这位天子心头始终萦绕着这么一个问题。
如果不用南安,而是用子钰,是不是……就不会有这等险恶?
戴权闻言,整理下说辞,低声道:“陛下,纵然南安郡王大败,也是彼等用兵不力,陛下如何说是用错呢?南安郡王等人本就是国家武勋,累受皇恩,原有领兵征战之责,再说听方才军机处的施大人说,如果能夺回粮道,未必没有转机。”
听着戴权说着话,崇平帝默然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坐在太师椅上,忍不住将幽沉目光投向窗外。
彼时明月高悬,洒下无数清冷月辉,远处的殿宇檐瓦之上似有月光如水流淌。
上苍保佑,最好是虚惊一场!
西征大军转危为安,化险为夷!
崇平帝在心底深处,不为人知的祈祷着。
许是食物的香气引动了腹中饥渴的食欲,崇平帝就让戴权准备了一碗粥,心不在焉地小口食用着。
一直在内书房待到了五更天,仍无消息传来,崇平帝也终于熬不住,在戴权的搀扶下,来到里厢的寝居御榻上,未脱龙袍,沉沉睡去。
但只睡了约莫半个时辰,就双眸霍然睁开,猛地惊醒。
周围鹤形宫灯之上的彤彤烛火摇曳不定,照耀着一张色泽暗沉、疲惫不堪的面容,目光怔怔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陛下。”戴权连忙近前,唤着那中年皇者。
崇平帝满头是汗,一时未应戴权所唤,瘦松细眉之下,眸中惊恐之色未散。
就在刚刚,他做了个噩梦,源源不断的鞑子如潮水一般杀进了宫中,而他为了防止后宫被辱,拔剑杀了容妃等一众妃嫔,唤着戴权,去了后山的树上悬梁……
而后是中原大好河山,沉沦于异族铁蹄之下。
“陛下。”戴权又唤了一声。
崇平帝这才缓过神来,擦着额头和鬓角的汗水,看向轩窗之外的晨曦,声音沙哑、粗粝:“戴权,什么时候了?”
戴权道:“陛下,辰时了。”
崇平帝拿过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定了定心神,沉声说道:“今天是早朝。”
戴权担忧道:“陛下一宿未睡,如何还能去早朝?”
崇平帝默然片刻,吩咐说道:“伺候朕更衣,朕去武英殿与诸位大臣议事。”
“是,陛下。”戴权连忙应了一声。
等伺候崇平帝洗漱而毕,来到武英殿时,内阁六部与军机处的施杰等人已经等候了一会儿。
昨晚,内阁六部的几位堂官儿都未回家,在武英殿的暖阁中草草睡下,都在等候着西北的战报。
“臣等见过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在场众臣看向在内监簇拥下赶来的天子,心头都是一惊,仅仅一夜过去,天子似乎苍老了许多?
原本乌青的头发似乎有几缕雪丝。
崇平帝坐在龙椅上,声音沙哑不减,吩咐说道:“诸卿免礼平身。”
“谢圣上。”殿中群臣拱手行了一礼。
崇平帝定了定心神,目光逡巡过众臣,问道:“锦衣府的人来了没有?”
这时,一身穿锦衣飞鱼服的锦衣千户快行几步,“噗通”跪将下来,叩拜道:“卑职在。”
崇平帝问道:“西北方面可有最新的军情传来?是多久一传递。”
那锦衣千户道:“回陛下,锦衣府的信鸽是三日一传,如若有紧急情况,则会当即传递军情。”
崇平帝面色默然,目光闪了闪,未再相询。
韩癀在下方拱手而立,看向忽而变得默然的天子,心头就有些担忧。
过了一会儿,殿外一个内监快步而来,白净面容上蒙起急迫之色,行礼道:“陛下,锦衣府的军情递送过来了。”
崇平帝闻言,瘦松眉宇之下,那双密布血丝的瞳孔紧紧盯着那内监,说道:“人现在何处?”
少顷,一位内监从外间过来,拱手道:“圣上,人已在殿外。”
此刻,一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百户,手中拿着一份笺纸,从殿外跨过高高的武英殿门槛,澄莹如水的地板将那面容上的惶惧之色映照的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拱手见礼道:“圣上,西宁府的最新飞鸽传书。”
戴权不等崇平帝吩咐,快步过去,从那锦衣府卫手中拿过笺纸,转身快行几步,道:“陛下。”
崇平帝此刻看向那锦衣府卫的脸色,隐隐察觉到什么,但顾不得多想其他,打开笺纸,迫不及待地阅览起来。
随着时间过去,崇平帝如遭雷殛,恍若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轩窗之外,借着一缕晨曦金光映照,其上赫然写着:征西大军全军覆没,南安郡王被俘,西北局势糜烂……
崇平帝此刻目光失神,只觉手足冰凉,似乎耳畔都听不到周围的声音。
心底一股屈辱、羞臊、惶惧、后悔等心绪齐齐涌起,纠缠一处,如野草蔓延,急火攻心,让中年帝王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要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不说出。
子钰明明提醒过多次的,他为何要坚持用南安为将?
他为何要用南安为将?为何?为何……
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这是不亚于辽东之陷的大败!
南安,严烨,匹夫!
匹夫误朕!!匹夫误朕!!!
就在天子被一股暴虐、愤怒、羞愧的心绪包裹成一团之时,心头忽而生出一念。
不,这只是锦衣府的笺纸,万一是假的呢?
但心底另外一个声音语气坚定无疑,锦衣府吃了雄心豹子胆,岂敢以败报相戏?
非要等到西宁的败报,你才知用错了人,落得一场大败吗?
三月份儿还能执虏酋,献俘太庙,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就志得意满,将十万大军尽丧西北,可笑啊,可笑啊……
天下笑柄,不过如是。
看着脸色变幻不定的天子,韩癀儒雅面容上满是担忧,眉头紧皱,行近几步,唤道:“圣上。”
施杰也担忧地看向崇平帝,嘴唇翕动了下,近前几步。
戴权时刻留意着崇平帝的脸色变化,心头生出一股不妙之感,忽而发出一声惊呼:“陛下。”
周围顿时响起惊呼之声:“圣上,圣上。”
却见那中年帝王凹陷、黯淡的脸颊突然现出异样的潮红,嘴角渗出血来,旋即“噗”的一口,一大口鲜血吐在案上。
崇平帝只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噗通”载倒在御案上,已是人事不知,而手中笺纸如飞扬的纸钱般,打着旋儿飘扬而下。
一时间,武英殿人仰马翻,顷刻大乱,内监以及文臣的声音向着崇平帝冲去。
“太医!太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