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宅,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自后宅的阁楼上响起。
亢家家主亢以升,此刻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微微打着瞌睡,听着不远处搭就得戏台子上正在唱戏。
唱得是一出《武松打虎》,那武生穿着短打衣裳,手拿哨棒,说着念白,周围不时响起几声铜锣响动。
而亢以升的几房姨太太则是手中捏着葡萄,边看边窃窃私议。
亢以升年岁五十左右,头发灰白,面颊却红润,此刻微微闭上眼睛,身旁的小妾苹娘,容貌较好,年方十六,将剥好的葡萄,递至亢以升嘴里。
“老爷。”这时,管家匆匆近前,在亢以升耳畔低语几句。
亢以升睁开眼眸,凹陷的眼窝中似是射出一道精光,道:“去看看。”
不远处正在听着戏曲的亢家二少爷,亢泽兴,放下手中的酒盅,说道:“爹。”
“兴儿随为父去迎迎。”亢以升摆了摆手,顿时戏曲顿时停止。
晋商八大家之一的平阳府临汾亢家,此家为晋中首富,手下经营米铺无数,可谓家资巨富,相比其他几家还在百万家资,亢家家资达到数千万之数,从大汉开国之时,就主要以作贩盐和米粮等传统商业为主,等到向着女真走私,财富更是迅速累积。
仓廪多至数千,米粮商铺开遍了整个三晋大地。
而亢家家主亢以升,与其二子亢泽兴,如今就在太原府别居。
因为太原府是省府所在,消息也就灵通一些。
厅堂之中——
布政使罗景文与太原知府蒋彦坐在椅子上,也不碰手旁小几上上好的西湖龙井,两人神情澹漠。
“什么风把两位大人吹了过来?”就在这时,亢家家主亢以升,满面笑容地从内堂而入,道:“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说着,近前一揖。
“两位大人深夜造访,不知有何吩咐?”亢以升说道。
布政使罗景文与太原知府蒋彦对视一眼,笑了笑,当先开口道:“亢老先生,本官和蒋大人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亢以升笑了笑,静待其言。
蒋彦作为下属,主动接过话头,笑道:“这不是朝廷发大军前往大同,与女真人打仗,现在要筹措军粮,户部的一位部堂,就在路上,这两天应该就到太原。”
其实林如海要比贾珩还早两天出发,但因为乘着马车,走的道路也不一样,并未赶上。
此刻京营大军的先锋兵马先到太原,林如海才刚刚进入太原府。
先前没有直接去太原府,而是去了附近的平阳府,寻找平阳府知府打算购粮以及征调民夫事宜。
在战争中就地筹集粮草都是省劲的,除却实在没办法,深入西域和大漠转运,晋省原就是产粮大省,有这个条件,肯定要补充大部分军粮。
亢以升笑了笑道:“两位大人,国家兴兵动武,我这升斗之民,也听说了,好事啊,只是亢某身无长物,做一点儿生意也是勉强湖口,大军所需粮秣数额庞巨,只怕力有未逮,耽误了军情。”
如果是来化缘的,那就免开尊口,他那些米粮铺子有多少也不够支撑战事的。
“户部愿出银子购买米粮。”蒋彦问道。
亢以升闻言,将手中的茶盅放下,正色几分,说道:“不知朝廷需要多大的缺口。”
显然蒋彦与这位亢家主十分熟稔。
罗景文则是暗暗皱了皱眉,暗骂了一声奸商无利不起早。
“如今一个月的骑军粮饷是朝廷供应,但随后还有步卒开赴太原,而且战事一起,米粮消耗巨大,还需亢老先生多加筹措,越多越好。”蒋彦面上带着笑容,解释道。
值得一提的是,军需供应在战时行军和平常状态并不一样,消耗往往要更多。
因为将校厮杀、行军之后,体力消耗巨大,人嚼马喂,消耗甚多,就像干了农活之后的人,饭量肯定会变大。
这时,罗景文手捻颌下胡须,微胖的面容上神色澹澹,说道:“如果按宽裕而算,三个月的军粮储备,估计要三百万石才行。”
大凡国家用兵,往往以三月为一个常规周期,而贾珩六万骑军一个月征粮四十万石,再加上随后的步卒六万同样需四十万石,那就是二百四十万石。
这都没有算平常的鱼肉、果蔬等一些副食消耗,还有食盐方面的消耗,这就是打仗靡费甚巨之故。
“两位大人,三百万石可不是小数目,需要我协调几家朋友,才能筹措出来,就是不知朝廷愿意以何等价格买入米粮?”亢以升目光闪了闪,又是问道。
三百万石粮食,这是一笔大买卖,如果换成粮食可就是三百万两,如果米价翻上一倍,就是六百万两。
这个时候的米价,因为灾情连绵,还在一石米一两银子左右,相比太宗、隆治年间自然远远不如。
蒋彦笑了笑,含湖其辞说道:“这个,下官可不敢保证,当是以市价购入吧,亢老先生如此襄赞军务,朝廷还能亏待了亢老先生不成?”
亢以升沉吟片刻,说道:“如今太原城内粮价已翻了近一番,朝廷愿此以此粮价购粮?”
“亢先生,如今城中米粮价格多为浮涨,朝廷购粮自然不能以此而论。”罗景文皱了皱眉,提醒说道。
亢以升笑了笑道:“罗大人说的是,主要是现在也并无这么多米粮,还得从其他省府购入,其中靡费人力、物力不知几何,在此,亢某倒没有什么话说,为了国家大事,但手下那些伙计、力夫都要吃饭。”
总不能让他们纾家为国。
罗景文却打了个哈哈,说道:“亢先生只管筹备粮草,等林部堂前来之后,收购价格的事儿可以慢慢谈,总不能让义商吃亏就是。”
亢以升拱手道:“那草民就派人收购粮米,以备军需了。”
罗景文与蒋彦点了点头,说着离了亢府,准备筹措其他豆料和草束以及副食等物。
待两人走后,亢家二少爷亢泽兴低声道:“父亲,朝廷这买卖可不好做,惯常会打白条。”
“朝廷这些年广辟财源,手上有着不少银子,不似以往那般窘迫,只是这位林部堂什么来历?”亢以升看向外面月光照耀的仪门,眉头紧皱,低声说道。
说着,向着后宅走去。
亢泽兴在一旁跟着,年近三十的青年,面容沉稳,说道:“听说是从江南调来的,其人姓林,原在扬州巡盐御史。”
亢以升沉吟片刻,说道:“巡盐御史,去年扬州那八家可是被剥了一层皮,这位永宁侯可是个死要钱的。”
商贾消息灵通,更不要说向来视徽商为大敌的晋商,自然对江南的事情有所留意。
“父亲,那扬州八家盐商是挪用了盐院的银子,除了那四家走私……”亢泽兴说着,眉头凝了凝,心头一凛。
亢以升叹了一口气,道:“明白了?只怕此次是来者不善啊。”
勾结东虏,然后被籍没了四家,一点儿财产都不剩,这些他会不知道?
还有这位林部堂就是那永宁侯贾珩的姻亲,两人在南省厉行新盐之法,几乎断了扬州那伙人的根。
好在,还是讲规矩的,只求财,还没有害命。
但他们亢家也做着向草原走私的生意,这事可大可小,谁知这姓贾的是怎么想的?
亢泽兴面色凝重,低声道:“汪家、江家、萧家就没有出事,父亲多虑了吧,当初禁令废弛,往草原蒙古输送粮米,也不是我们一家在做,方才的蒋大人他家不是也有着生意?”
“小心驶得万年船。”亢以升低声说着,目光冷色闪烁,道:“这些公门中人,遇了事,卖我们卖的比什么都快。”
“顾大人那边儿……”亢泽兴声音愈发低了几分。
亢以升冷声道:“一样靠不住。”
所以这些年他为了不成为一头待宰的肥猪,除了拉拢王承胤还有他的部将,手下还养了几百人,还就是为了紧急时候,能够有着一搏之力。
……
……
草原之上,火焰滚滚,硝烟弥漫,杀声与哭声阵阵。
多尔衮在汉将石廷柱、马光远、王世远以及巴颜的陪伴下,骑在马上,看向远处一顶顶帐篷燃起的战火,马蹄践踏过哭泣的蒙古老妪和幼子,面无表情。
石廷柱拱手说道:“王爷,差不多了吧。”
多尔衮点了点头,对着一位旗丁吩咐道:“去派人知会萨穆什哈和叶臣。”
两人是阿济格手下的都统、副都统。
“是,王爷。”那精锐旗丁骑着快马去知会两人去了。
多尔衮目光幽沉,冷笑道:“苏尼特部被击溃,兵马四散,损伤大半,等会儿到大帐议事,领兵威逼克什克腾部投降。”
“是。”一众将校纷纷称是,而人群中脸上见着一个黑痣的葫芦僧魏光也附和着,只是目中现出一抹担忧。
这几天在这儿潜伏着,简直提心吊胆,南边儿还要他送着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