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季犛呵呵笑道:“陛下由蛟化龙,我这落了井的老鳖,哪还能认得出来?”
朱棣却听出了胡季犛话语里的绵里藏针,显然,胡季犛是在暗指,他和朱棣都是通过谋逆篡位的手段上位的,二者的区别,不过是一个腾上九霄化成真龙,而另一个被打入井底成了被人落井下石的老鳖罢了。
有点成王败寇的意思,但说的倒也是实话。
“呵呵.”朱棣笑了起来,“果然是年老忘事,你忘了,当年宴会上诚意伯(刘伯温)语出讥讽,认为安南国僻在西南本非华夏,故而风殊俗异,视安南国为蛮夷,在太祖高皇帝面前安南国使团皆是哑口无言,唯独你赋诗一首以作反驳,从那时候起,朕便记得你了。”
说罢,朱棣竟是亲口吟咏出来。
“欲问安南事,安南风俗淳。
衣冠唐制度,礼乐汉君臣。
玉瓮开新酒,金刀斫细鳞。
年年二三月,桃李一般春。”
胡季犛一时恍然,方才回忆起这段旧事,只是那时候他对诸位皇子的注意力,全在处事沉稳、少年老成的朱标身上,对朱棣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当时又何曾能想到,这个小孩子会在三十年后派兵灭掉了自己的国家,并把他全家俘虏到南京来受辱。
朱棣嘴角微扬,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问道:“不知今时今日,你可有诗兴效仿一番七步成诗啊?”
胡季犛心头咯噔一跳,这是“七步成诗,不成就死”的意思?
但胡季犛此时也晓得,自家的性命全都操之人手,这时候要么顺从,要么去死!
念及于此,胡季瑗咬了咬牙,反倒有了一丝破釜沉舟的意味,朗声吟诵起来。
“一入红尘便拂衣,寒江回首燕子矶。
千重沧海忧来远,半枕黄粱到梦稀。
事败每教诗书咄,天高妄自摘入扉。
月斜酒肆歌相知,侠骨嶒崚鬓已衰。”
其实胡季犛刚刚做出前两句,走了四步,立刻就觉得脑海中一阵眩晕,他知道,这是自己精神力枯竭的征兆,而那时双腿发软,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瘫坐到地上,但最后好歹是支撑住了,走完了七步。
这首诗格律工整,意境高远,感叹了自己一生功业,犹如一梦黄粱一般,最后又跨过了千重沧海,回到了这南京燕子矶下船。
胡季犛承认了自己虽然饱读诗书,但却是心比天高,眼高手低,最后更是以某种近乎于祈求的姿态,说自己如今已经两鬓衰白,只想过赏月饮酒的生活,不再有任何其他的念想了。
“记下来了吗?”朱棣转头问朱高炽道。
见大儿子点头,朱棣方才满意地看向胡季犛,说道:“胡季犛,听说你不仅有诗才,更是精通儒学,乃是安南国横压一甲子的大儒,如此大才,若是圈禁起来,怕是显得我大明无容人之量,既然允了你们一条生路,又何妨用你们一用?”
事实上,朱棣的话语没有任何夸张,胡季犛在儒学上的造诣,确实非同小可,与此前所提到过被誉为“高丽理学之祖”的高丽宰相郑梦周,几乎是一个水平。
但是跟郑梦周不同的是,胡季犛对程朱理学十分反感,主张复古,也就是尊崇先秦儒学。
在十年前,胡季犛就亲自编写了《明道书》,该书共十四篇,将周公称为先圣,孔子称为先师,但胡季犛并非盲目复古,而是在肯定先秦儒学的同时,很有考据和批判精神地认为《论语》中有四处真实性十分可疑,分别是《子见南子》、《在陈绝粮》、《公山》、《佛肸召子欲往》,并且给出了他自己怀疑的论据。
而在学术观点上,胡季犛称韩愈为盗儒,并对程朱理学进行抨击,认为他们迂腐,一味地抄袭和剽窃古人的东西也就罢了,还篡改的面目全非.虽然事实也大差不差就是如此。
而之所以朱棣会这么说,自然是因为姜星火的缘故了。
“王霸义利古今”三辩,只是暂时压住了理学的气势,除了推广新学(实学+科学)以及靠着新式心学逆练成圣,想要进一步挖理学的墙角,让理学分崩离析,那自然要推进儒学复古运动,所以姜星火需要胡季犛这样的理论高手。
若是别的皇帝,对使用胡氏父子这种异国君主,恐怕还会有些顾忌,但朱棣是谁?他根本不可能顾忌这些丧家之犬,否则的话,在姜星火前世,火器专家胡元澄也不可能一路在永乐、洪熙、宣德三朝做到了工部尚书。
朱棣虽然有时候有点小心眼,但格局还是够大的,该打开的时候完全打的开。
朱棣笑道:“须知道,朕是要做那千古一帝的,便是对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朕同样也有容人之量。”
嗯,齐泰、黄子澄、方孝孺、景清等等有话要说。
不过要厚黑一点,倒也不难猜出,这显然是既是给大明百姓看的,也是给安南国内的那些人看的,尤其是陈天平。
意思很简单,不老实,随时都能换了你。
毕竟对于朱棣来说,忠诚不绝对,等于绝对不忠诚。
手里有两张牌总是好的,就像是刘备夺了巴蜀之后,迁居荆州的刘璋被东吴任命为益州牧拿出来恶心刘备一样,不需要刘璋真的回去,但就是要让你过的不踏实。
“你且先去随解总裁官修《永乐大典》,至于你那儿子胡元澄,听说极善钻研火器,便调入工部的兵器局从头干起吧。”
听到朱棣这般吩咐,胡氏父子顿时松了口气,至于有些废物的二儿子胡汉苍,虽然没得到什么安排,但显然也是性命无忧了,倒也不敢再奢求些什么。
本来接下来就是正常的献俘流程,献降表,朱棣赦免其罪,胡氏父子等五拜而三呼万岁,再由承制官传赐大明的衣服冠带,算是“衣冠归于正朔”的意思,再跪听圣谕,四拜三呼万岁,最后拜四次就可以结束整个仪式了。
但朱棣偏不。
“召国师下来。”
不多时,姜星火便走下了城墙。
看着眼前丰神俊朗、飘逸若仙的年轻人,胡氏父子三人有些哑然。
他们当然听说过姜星火的名字,知晓这位大明国师的存在,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是这般年轻。
“以后你们同殿为臣,多向国师请教。”
姜星火神色自若地看着这几人,丝毫没有是自己把他们的命运搞成这样子的自觉。
胡氏父子自然称是,而朱棣却对姜星火说道:“国师乃是我大明一代儒宗,才华举世无双,方才胡季犛七步成诗,如今征安南终于完胜,国师可有诗词以留念?”
朱棣倒是没为难姜星火也七步成诗,但朱棣也晓得,姜星火不管是《狱中绝笔》还是“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都是极有诗才的,而今天朱棣分外高兴,却有几分唐明皇召李白作诗的意思了。
姜星火见宫城金檐上皑皑积雪,本想用那首气势磅礴的《水龙吟·雪中登大观亭》“关河冻合梨云,冲寒犹试连千骑.谁说与,苍茫意?”,但转念一想,念及这番征安南的恢弘战争,念及如今年关将至,山河日月再造新篇的场景,却有了更好的选择。
奉天门前,姜星火朗声清吟。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鼹鼠胆,寸心铸出一片傲。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
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