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总该告诉我想要做什么,我才知道陛下有没有机会。”
朱棣起身从屏风后拿出了地球仪,开始了指指点点。
“这里,这里,那里,还有那里。”
“朕全都要!”
姜星火点了点头:“陛下想做的很难,但是只要陛下肯去尝试,那么终究能够做到的。”
朱棣的眼眸亮了起来,他盯着姜星火,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你看,人和人就是不一样,要是换别的皇帝来,能达到朱棣在姜星火前世历史上的成就已经很了不得了,可朱棣的眼界被姜星火拓宽了,非但不满足,反而想要更多。
当然了,虽然在诏狱中,姜星火曾经告诉他,大明可以成为日不落帝国,但别人告诉的,跟自己想要的,能是一回事吗?
以前不过是随耳一听,而这个时候,他也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走上了一条新的轨迹之上。
但是呢,最重要的问题,还需要姜星火来解答,那就是大明怎么才能成为日不落帝国?
这当然不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问题的答案绝对不是“往外打就完事了”。
而是自古以来,帝国的统治都是有极限的,这么多年,只出现了一个接近于无限的帝国,那就是蒙古帝国.不过蒙古帝国在西方的东欧、北非,南方的天竺、占城,东方的日本,其实也遇到了极限。
但即便是蒙古帝国这种仅仅是接近于极限的帝国,也仅仅维持了数十年,便彻底土崩瓦解。
所以,朱棣需要的答案,是一种真正行之有效的路径。
“帝国的有效控制,只取决于两种效率,第一种是运兵的效率,第二种是通讯的效率。”
“而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我都在诏狱里告诉过陛下。”
朱棣似乎想起了什么:“国师是说【铁马】与【千里传文】?”
“不错。”
姜星火点点头,复又说道:“后者不管是有线的还是无线的,二十年内未必能出现,但前者,随着工业革命的进行,是一定会出现的。”
蒸汽机,是第一次工业革命最重要的产物,随着蒸汽机的出现,人类社会将会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火车、蒸汽轮船.都将大大地提高人类的运输效率,与此前的人力、风力等动力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
当然了,如今的大明,距离生产出真正能投入工业使用的蒸汽机,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技术、材料、配套产业、市场,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问题,并不是说姜星火手搓出来一个就万事大吉。
最简单的问题,蒸汽机一开始的用途是矿区抽水,而如果大明的人力成本极为廉价,用蒸汽机不如用人,你把蒸汽机卖给谁去?别人不买难道要强制摊派吗?
就算买了,后续的维修保养要不要解决?总不能姜星火化身机修师傅天天去修蒸汽机吧?那是不是得培育出一整套懂得操作、维护、维修的技术人员?同时,是不是得有一套标准化的生产流程和技术指标用以降低故障率以及便于维修?
“不过.”
姜星火微微眯起了双眸,他看了一眼朱棣,说到:“陛下现在需要先解决眼前的事情。”
朱棣皱眉:“怎么说?”
“不管是【铁马】还是【千里传文】,诞生的基础都是建立在有一个能够实现良性循环与对外扩张的经济体系之上的,经济需要催生出技术革新,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当下要面临的事情在于陛下是否有足够的决心推动经济体系变革的第一步。”
万事万物,既然选择,便有代价。
朱棣得到了他想知道的,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变法进入到了新的阶段,不仅需要对商业进行变革,同时,朝廷必须使用适当的财政政策与货币政策对经济的发展予以推动,除此之外,国家主要手工业品与原材料的生产,也应当制定一个总体规划,就如同用考成法考核文官一样.或三年,或五载,总是需要的。”
“陛下,您要记住,当今世界是个大棋盘,谁能先发制人谁就是胜者,谁掌控棋局就可以操纵世间一切,但您想赢,就必须先把内功修炼到极致。”
《明报》是有连载武侠话本的,一经连载,风靡大江南北,所以“内功”这个从道家演化来的词是什么意思,朱棣还是能听懂的。
姜星火的话让朱棣陷入沉思之中。
姜星火是在向他索取更多的权力,而这种权力跟以往并不相同,不是某个具体的事务,而是国家除了农业品以外,几乎所有经济产物的计划主导权。
这种权力并不陌生,商鞅获得过,桑弘羊获得过,王安石也获得过。
所谓“为天下理财,当如是也”。
只不过与前辈们不同的是,姜星火的玩法显然更新颖,版本迭代的更快。
姜星火不再依靠单纯的官僚体系所带来的行政威权,而是更加注重运用后世经济学、财政学的手段,用自上而下的办法来主导经济变革。
“这就是国师的要求吗?”朱棣凝视着姜星火。
“是。”姜星火坦然无惧。
朱棣深吸了一口气,道:“容朕想想。”
姜星火也不逼迫,虽然朱棣说了“皆可允”,但说的时候谁不会说呢?说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就又是另一回事了,故此他行礼后,准备离开。
“朕送你。”
朱棣跟随姜星火走出奉天殿,来到宫殿更外面的宫墙下,小灰马早已等候多时。
“臣告辞。”
姜星火拱手,并不那么恭敬的行礼。
“国师。”
突然,朱棣停下脚步。
“朕答应伱.二十年,五个四年规划,朕要看到你所说的一切。”
朱棣拍了拍姜星火的肩膀,轻叹了一声:“去吧!”
“遵旨!”
姜星火点了点头,翻身跃上马背。
“驾!”
伴随着小灰马长嘶,姜星火扬鞭策马,小灰马在明明很宽却看起来很狭窄的朱红宫墙中“哒哒哒”了起来。
翌日,两份圣旨从宫中传出。
第一份圣旨,授予国师、上柱国、特进荣禄大夫、奉天辅运推诚效义文臣、总裁变法事务衙门总裁官姜星火,筹措成立大明中央银行,及经国理财规划之权。
第二份圣旨,命曹国公、柱国、特进光禄大夫、奉天辅运推诚宣力武臣、中军都督府左都督、五星上将李景隆,接征夷将军印,充总兵官,继任东路军主帅继续征伐安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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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线无战事。
大明的东西两路大军,至少需要三个月的时间,才能从南方各布政使司完成调兵、集结、粮草储备、适应训练等动作。
而李景隆在历经颠簸,于八月底抵达龙州这个后勤补给枢纽的时候,所见到的就是一地烂摊子。
有句被说烂了的老话,“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仗这玩意真不是玩策略游戏,不是说鼠标一键点击,几十万大军就可以无视地形、疲劳、后勤进行移动,然后再点一下开打,最后出胜败结果真实情况要比这复杂一万倍都不夸张。
龙州官署里,先期抵达此地负责大军后勤的工部尚书黄福有点麻爪,情况很糟,糟的出乎他的预料,糟的他一个头两个大。
黄福喝了一口茶水,长长地叹了口气。
等李景隆卸了戎装,梳洗一番换回官服后,看着叹气的黄福,疑惑问道:“黄尚书何故闷闷不乐啊?”
黄福拿出了一份文书递给李景隆,苦笑道:“南方各布政使司土兵军夫与辅兵,总数合该八万,原期是九月初旬齐聚龙州。”
李景隆眉梢一挑,来时的情景虽然没有细看,但这龙州城周围可不像是有八万兵的样子。
“但如今八月已经快过完了,从长江沿线抽调二十个卫的精锐都被您带来了,这些南方各布政使司的人马还没到齐不是没到齐,是压根就到者寥寥。”
相比如黄福的头大如斗,对于这种情况,运筹学与后勤学技能点满的曹国公表示情绪稳定,更大、更惨的阵仗他都见得多了,靖难哪次会战失败,不是几十万人乱哄哄地往回跑?给他点时间,一样能重新整编训练、补充粮草、再次上阵。
更何况,如今还不是打了大败仗,只是集结的有点拉胯而已。
“移檄催了吗?”
“催了。”
黄福指着公案上的堆积如山的文书:“不可计数,但不来就是不来。”
“至于来的.”
黄福更是一阵无语:“昨天南丹卫百户才引军丁一百零七人到此,我亲自去点阅,可是其中壮健可用者,恐怕是十无二三,其余的要么年幼,要么有疾,而且衣食皆不足,形如乞丐一般。”
“南丹卫?”
李景隆闭目稍加思索,脑海中出现了南丹卫的具体位置,他睁开眼,复又问道:“从南丹卫到龙州府,沿途柳、浔二府没有供给补给吗?”
“没有,柳、浔二府的知府回应是因为多有军户窜逃,若是不给补给,这些军户为了一口饭吃,还能咬牙捱到龙州府,但若是给了,说不得就直接逃了,甚至流窜为匪盗为祸一方.过境的军户太多,两府贫瘠,只说实在是供应不起,而且这些人也没有收到指令。”
黄福也是无奈,他从南京中枢来到这里,是头一次体会到办事之艰难,这种艰难,不是说你的身份高,你能随便杀人就能解决的,而是要真真切切地解决问题才行,而这些问题的存在,也并非都是别人故意推诿懈怠,而是都有各自的苦衷,站在每个人的立场上,似乎都没有错,但结果就是办不成事。
“而且。”
黄福指了指还在官署中忙碌的官员,说道:“从南京带来的文官都不太适应这里的环境,只能依靠地方的乡绅来办事,可户部原本委了负责运粮的赵员外,如今已殒于南宁,而另一个我委了催促箭矢和金疮药运输的黄断事也殒在了田州,其余差者目前皆未回,实在是无人办事了。”
李景隆一边听着黄福陈述种种困难,一边翻看着手中给他的文书。
因为李景隆此前位置不固定,一直处于移动状态,所以需要他这个征夷将军、总兵官处理的书信公文,都送到了龙州府。
“征讨安南左副将军西平侯沐晟奏:今已于云南布政使司各处运粮二十二万石,赴临安及蒙自收贮以待用,云南井盐亦移于蒙自开中。及于云南都司增拨官军一万,委都指挥万中、把都等领,于蒙自迤外连营驻扎,攒运粮储,以为声援。”
看到西路军沐晟的后勤工作做的还算有序,李景隆稍稍松了口气,但
“另夏日多暴雨,有山洪冲垮道路,四川、贵州两都司土兵之集结或有阻碍,请总兵官勿忧,职部必于约定日期之前集结。”
真山洪还是假山洪,李景隆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沐晟的意思很明显,西路军该准备的都准备,不会耽误大局上的事情,但是你要指望我先去打安南,那你别指望了。
不过这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李景隆并没有太多纠结,只是对黄福说道。
“黄尚书,两广的有些事情你还不懂,不是你能力不足,而是有人在作梗。”
黄福当然对目前展开的极度不顺利的工作有些疑惑,但他确实是不清楚这里面的门道,于是向李景隆问道:“朝廷征安南,何人敢于作梗?目的又是为何?愿闻其详。”
“南方各布政使司的兵,从北面入广西的,之所以如此迁延,怕是韩观和各都司的将军们有些龃龉韩蛮子嗜杀,这些年跟周围的将军们都闹得不太愉快,各都司的将军们对韩观意见很大。”
“以前他佩征南将军印,镇守广西,节制两广官军倒也罢了,可偏偏前阵子陛下又让他往江西练兵平定当地叛乱,除了广西,还兼节制广东、福建、湖广共四个都司可他资历太浅,性格又跋扈,得罪了太多人,福建、湖广两都司如何服他?没多久便撤回了任命,又被派回了广西,不过梁子也结下了。”
黄福一个工部尚书,大明军界内部的派系斗争自然是不了解的,此时听李景隆如此说来,倒是有了几分明悟。
韩观跟李景隆一样,都是开国勋贵二代,是忠壮侯韩成之子,早年曾以舍人之职宿卫禁宫,老朱很欣赏他,所以给他授任桂林右卫指挥佥事,从那以后,韩观在广西干了将近二十年,一路做到广西都指挥使、征南左副将军。
在广西,韩观以镇压土人叛乱心狠手辣而闻名,正面摆开车马,几万、十几万大军对阵或许他不行,但却是个搞小规模治安战的高手。
韩观曾经捕捉宜山等县蛮人,一次性斩杀二千八百余人,在以征南左副将军的身份跟随都督杨文讨伐龙州土官赵宗寿,嗯,也就是现在李景隆和黄福坐的这里的前任土皇帝时,根本不接受投降,一次性就杀了一万多人,龙州府也因此改土归流。
韩观性格凶狠,该杀该罚的毫不宽容,治军可谓是令下如山,广西的都司兵根本没有人敢违犯,而且韩观对抓获的叛军一向是零容忍,只要抓到,一定要处以极刑,偶尔放过一两个人,也是割鼻割耳,让他们回去告诉各地蛮人,因此蛮人都丧了胆,广西境内才因此得以安宁。
可韩观这种凶狠跋扈的性子,不仅是对广西当地的蛮人土官,便是对同僚也是如此,故此极其不招人待见。
“这样说,各都司的官兵倒不是有意拖延,而是有了默契,要压着时间进广西,联手给韩观一个难堪?”
“是。”
李景隆倒没什么担忧,他想了想说道:“在德州的时候,韩观曾是我的部下,这样吧,我以个人的名义移文给南宁,让韩观来龙州府一趟.其余各都司的长官,我也大多熟识,或是我父亲的门生故吏,或是我的旧部故交,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眼下还是要以国朝大事为重,便是在龙州府来一场辕门射戟,也未尝不可。”
李景隆说了很多,黄福只从中听出了两个字。
——人脉。
之前朱棣决定不动用南京周围的二十三万燕军主力后,为啥要千里迢迢从山东给朱能调了兵当做总兵官的直属部队?原因就在于南军各派系之间的利益纠葛盘根错节,朱棣怕朱能手里没有嫡系部队指挥不动。
而不管是曹国公李景隆还是魏国公徐辉祖,都是能处理好南军各派系的关系的,因为南方各都司的将军们,基本都是洪武开国将领们的二代,这些人或许跟韩观一样,不是家中长子没有袭爵,亦或者父辈就没有爵位只是普通将军,但他们在大明地方军界依旧有着很深的影响力,基本都是在某地盘踞经营了十几年、二十几年了,这种地头蛇,如果刀把子不够硬,没点关系是指使不动他们的。
部队按时集结的问题,眼下算是暂时解决了,黄福的关注点又来到了后勤上。
“还是得用开中法,我给黄尚书提两个建议,是我与国师商量过的。”
“当然了,最后结果如何,还是黄尚书你来定,毕竟后勤这件事,陛下委了黄尚书你全权负责。”
关于这个问题,李景隆显然深思熟虑过,在出征前也跟姜星火特意讨论过。
“第一个是给两广地方开中,广东盐课提举司应该已经积了不少的盐,如今大军征安南,合该另官民富庶之家往太平等府运粮换盐引,每引米五斗,不拘于广东、海北二处关支,两广沿海各地皆可另外,停止开中,要等彼处粮储足用才能‘罢中’,所以盐引以两广为范围,不拘广东或广西。”
这里便是说,开中法有一个“小小”的问题,那就是不仅沿海各地的盐场产量不同、开中的指标不同,就连价格也不同,但最关键的是,盐只能在发放盐引的盐课提举司所在的布政使司销售!
什么意思?就是不管你把粮食运到哪,你拿盐引,都是要在兑换地来兑换和销售,但销售价可不一定会大于你的成本。
那么我从广西龙州府的黄福尚书手里拿了盐引,去指定的兑换地盐课提举司兑换,兑换出来的盐在广东卖了对于我来说是赔本,能不能再运回广西卖呢?
不行!跨境销售等同于贩卖私盐。
而且你犯法了知道吗?
《大明律》规定,凡贩私盐者,杖一百,徒三年。
实际上,别说徒三年能有多少人最终回到家乡,就说杖一百,真要一百棍子结结实实打下去,人当场就噶了。
所以这种罪,跟死刑其实在某些时候是可以画等号的,而这个某些时候,指的就是没钱打点关系,或者有钱打点关系但主管官员看上了你的家产的时候。
此外,贩卖私盐若携带军器者,加一等;诬指平人者加三等;拒捕者,斩。
而为了短时间内筹措到足够的粮食,李景隆和姜星火商量后,给出的第一个办法就是扩大盐引范围,从广西或广东某个单独的布政使司,扩大到整个两广。
也就是说,不管你在两广哪个盐场换的盐,都可以在两广任意地方售卖。
这样商人就有利可图多了,因为以前都是只能在广东换盐、广东销售.但问题是广东大部分靠海,盐产量大,盐价低啊!
可如果能从广东拿盐,卖到广西山里去,当地的土司收盐的价格可就高多了,虽然有些风险,但经商哪有没风险的?只要能赚钱,商人们把脑袋别裤腰带上都是等闲。
黄福听后点点头,他知道这八成是姜星火的主意,但不管是谁出的主意,只要能解决眼下的问题就是好的,于是他开口问道:“第二个呢?”
“第二个便是朝廷给补贴,鼓励江南和浙江的商人通过海路运输粮食来广西的港口,然后官府再负责从港口到龙州府的路上转运。”
这里得说明一点,那就是为啥朱棣要让黄福千里迢迢来广西负责后勤补给的筹措?直接从京城调粮食运过来不行吗?
答案是不行,因为现在朝廷手里掌握的海上运力是严重不足的,海船基本都被郑和带走了,而海船的计划每年虽然也是下饺子的速度,但眼下都在各地船坞里进行组装,指望不上。
内河水师的运力都用在了运兵上,按计划的话,运兵一趟一趟的,勉勉强强赶得上,但要是再加上运粮食,那就要延误军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