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奕遥望皇帝登城,纵马驰到城壕边上,手指城楼,当众数说李势罪状,口沫横飞。
李势见其靠近壕边,身边并无卫士相护,乃就近侍手中接过宝雕弓,暗扣狼牙箭,暗自引弓犹如满月,陡然发矢,一箭正中李奕脖颈。
可怜!李奕引众远路而来,未待交兵,便一头栽于马下,了此残生。
李势见射死李奕,遂令大开城门,挥兵大进。
李奕部众虽然声势浩大,但因失其头领,于是大溃。自巴西至犍为、梓潼等各州郡,十万败兵布满山谷,掳掠四野,不可禁制,遂成民患。
加以此时正值蜀中饥馑又发,更至四境萧条,再无人烟。
东晋细作控明军情,快马轻舟东归,报与主帅,说成汉兵变,如此这般。
桓温闻报大喜,便命击鼓升帐,说欲发兵西进,问于群僚。
诸将承平已久,各无战心,闻主帅相询,便皆以为蜀道艰难,不可轻易进军。
桓温听罢,嘿然不悦。
江夏相袁乔出班,力排众议言道:我闻功不独享,谋不及众。夫经大事者,固非常情可及,智者了于胸中,不必待众言皆合。今为天下患者,胡、蜀二寇而已。蜀虽险固难攻,但比赵胡为弱,且民不知兵久矣,兵亦多年未经战阵。至于十万大军围城,因一将猝死而全军瓦解,便是明证。我大晋欲除二寇,宜先择其易为者,则非取蜀而何?今李势荒淫无道,自折股肱栋梁,又杀其亲弟,此天灭之时也。且其自恃险远,不修战备,自撤藩蓠,明公但率数万精兵,轻军速进,直攻成都,便可建不世大功。蜀地富饶,户口繁庶,诸葛武侯用之抗衡中原,公若得而有之,此国家之大利也。
桓温闻言大喜,却道:诚如众人所言,若我大军西征,赵胡渡河袭我之后,当如之何?
袁乔笑道:此论似是有理,而非实情。今石虎新败于凉州,国内军力疲弊。另闻我敢于万里远征,必以为内有重兵以防其犯境,彼焉敢妄动?便纵有侵轶之心,我尚有江淮汉沔天险为屏,沿江诸军,足以拒守。彼绝不敢于我西征时趁机进犯,更无后顾之忧矣。
桓温深然:公之所谋,乃我平生之志,惟恐诸将疑虑,故使公详论,以释众疑。
遂上奏朝廷,拜表既行,不待朝命,决定伐蜀,委长史范汪以为留守。
朝廷得表众议,果然群臣咸以为蜀道险远,桓温兵少而深入,多以为忧。
朝臣纷纷议论,皆谓不可之时,刘炎忽排众而出,语出惊人:我以为此行必克。
众皆大惊,问道:大从据何而言此?
刘炎说道:某以易占而知之。桓温亦善易博者,若无十分把握,必不为之。某但恐克蜀之后,反致恒温坐大,专制于朝廷耳。
众臣多为玄学之士,乃服其论。
字幕:永和二年,冬十一月。
桓温见朝廷久不回复,亦知难有结论,便决定不候帝旨,径与征虏将军周抚、辅国将军司马无忌率军西进,命袁乔率二千人为前锋。
次年二月,晋军西越夔关,进入蜀境。经过鱼腹浦时,桓温坐在马上,远见前面江边乱石丛中,忽有一阵杀气腾起。
桓温恐中蜀军埋伏,约住军马,令唤本地土着来问。不移时,军士将土着唤至。
桓温问道:前面可有西蜀军马驻扎?
土着:回将军,前方只有七八十堆乱石,并无军队驻扎。我等幼时在江边玩耍,父母皆力诫不许入那石阵之中,恐不能出也。
桓温:因何有此古怪?
土着:曾闻故老相传,此乱石乃是蜀汉丞相入川时所布八阵图,以当吴军。当年汉先主刘玄德兵败夷陵,退守白帝城,东吴大都督陆逊欲在此入川,则遇此石阵而回。
桓温大惊,重赏土着,止住大军,独引十数骑卫兵,下得山坡,直入石阵中观看。当时日且将坠,但见杀气自地而起,怪石嵯峨似剑,重叠如墙,江涛汹涌,浑似战鼓之声。
桓温观罢,赞叹不已,对诸将道:孔明先生闻说是南阳庞德公、司马德操弟子,鬼谷门传人,学究天人。今观此阵,真乃不世奇才,恨某生不逢其时,不能以师事之。
于是引兵直出,至于青衣。
汉主李势闻报晋军入川,不由大惊,急命大将李福、昝坚率军赶赴合水,抵御晋军。
汉军既出,商议御敌之策。诸将皆进言道:晋军远来,地理生疏。我军宜在江南设伏,待其半渡而击,则桓温必为我所擒。
昝坚却道:我闻桓温善于占卜,必能料我设伏,彼若将计就计,反为不美。不如引兵向犍为,据坚城以拒之,可保万全。
于是不听众将之论,从江北鸳鸯琦渡江,向犍为开进,与晋军异道而行。
三月,桓温兵至彭模,打探蜀军皆向犍为,于是复聚诸将,商议行止。诸将皆欲分兵两路,东西并进,以分汉军之势。
先锋袁乔急出谏道:末将以为切切不可。今我悬军深入,当集中兵力,以期一战而定。若分两路而进,其中一路落败,则大事去矣,不如全军而进。
桓温以为善计,遂留参军周楚、孙盛将兵二千看守辎重;自亲率步兵二万,令皆弃其釜甑,每人携三日军粮,以示无还归之心,直趋成都。
汉将李福回军袭击彭模,被孙盛等人击退。
而桓温则三战三胜,一路击败李权等汉军拦阻,进逼至成都城下。
昝坚赶到犍为,未遇晋军,已知上当,便从沙头津渡江还军。行至半路,哨马来报:晋军已攻至成都城外十里陌,兵临城下矣。
昝坚唬得亡魂皆冒,急率军兼程倍道来救。未曾接战,已军疲力沮,势成强弩之末。
桓温闻说汉军衔尾而至,便令袁乔回军袭之。昝坚部不战自溃,四散奔逃。至此汉军两路兵皆溃,成都只余孤城,再无援兵。
汉主李势无奈,只得集结成都所有兵力,引出城外,布于笮桥,来与晋军决战。
两军会战,各不相让,呐喊响于四野,军鼓号角震天。当时战况惨烈,晋军前锋失利,参军龚护战死,汉军箭矢甚至射至桓温马前。
晋军诸将皆惧,意欲退兵,高喊鸣金。鼓吏却手慌脚乱,闻令而误击前进号鼓。
袁乔闻鼓,拔剑在手,乘势督促军士奋战。
军士至此已无退路,于是奋力冲突。十余次冲锋之后,汉兵溃退,四散奔走。
晋军终于反败为胜,大败汉军。桓温趁胜攻入成都,令纵火焚毁小城。
李势乘夜逃走,远遁九十里,收集败军,因见部众人人惶惧,无复斗志,于是长叹数声,终于决定投降。遂遣使先送玺绶至桓温军门,后约期背缚舆梓,前来归顺。
桓温接受投降,焚梓受玺,令人将李势送往建康。
晋帝不胜之喜,封李势为归义侯,安置于建康。成汉政权至此灭亡,凡历李雄、李班、李期、李寿、李势五主,国祚四十三年。
却与蜀汉刘备、刘禅国祚一般,细思令人惊煞。
桓温一举平蜀,便在当地举任贤能,援引贤才。因将季汉司空谯献之、旧臣王誓、王瑜、邓定、常璩等人辟为参军,举贤旌善,安抚蜀地,蜀人无不大悦。
王誓、邓定不久举兵叛乱,终被晋军讨平。
桓温在蜀地驻扎一月,置将留守,便自率大军班师返回江陵。
当凯旋而归,途经德阳县境之时,因见风和日丽,歌舞升平,一派和平安宁气氛,桓温感慨万端,乃命于此设郡,定其郡名为“遂宁”,以示平息战乱,终达安宁之意。
于是此后历代沿革,遂宁一千六百年而县名不易,以至于今。
由此蜀地平定,朝廷中当初极言不可伐蜀众臣,无不含羞带愧,再无话说。
朝廷封赏平蜀之功,褚后垂帘问政,欲封桓温为豫章郡公。却被尚书左丞荀蕤劝止道:今止灭蜀而已,天下大业未就。若其后桓温复平河洛,当何以赏之?
于是终封桓温为征西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临贺郡公。
桓温既灭成汉,威名大震。本人亦雄姿英发,自谓晋文宣帝、青州刺史刘琨之俦。因闻诸将每欲以王敦与己相比,桓温甚为不喜。
诸将闻主帅每欲自比刘琨,于是思得一计,商议妥当,命一老婢冒充刘琨家伎,引其来见桓温。老婢登堂入室,细观桓温之后再拜,潸然泪下,不能遏止。
桓温惊问:你见我面,因何悲不能抑如此!
老婢泣道:我见大人,如见故主,悲不能胜,尚请原宥。
桓温:你是何人,故主又是哪个?
老婢:某乃故司空刘琨大人侍妾也。昨见郡公游街,状貌甚似我家司空大人,故而见鞍思马,睹物伤情。特不揣冒昧来拜,以至饮泣失态,郡公休怪。
桓温大喜,入内再整衣冠,复出厅堂:你再仔细相看,某与刘司空相比究竟如何?
老婢答道:脸庞甚似,但恨其薄;眼睛甚似,但恨其小;胡须甚似,但恨色赤;身形甚似,但恨其短;声音甚似,但恨雌柔。
桓温喝退老婢,自怅然若失,褫冠解带,昏然而睡,以至数日闷闷不乐。
诸将见此皆暗笑,不敢明言。
桓温平蜀灭成,声名大振,天下无有不知。褚后亦惮其威,遂问朝中重臣:今桓温手握重兵,若一旦心萌异志,则何以制之?
会稽王司马昱进言:今有扬州刺史殷浩天姿英杰,智识高明,天下闻名,朝野推服。请太后降诏宣其入朝,使其总督内外诸军,参综朝政,庶可制衡桓温。
太后然之,于是诏征殷浩入朝,命为中军将军,假节铖,都督中外诸军事,总领六军。
殷浩既揽大权,遂征王羲之为护军将军。
王羲之就任,反上谏言:臣闻内外和协,然后国安。公掌六军。休要与桓温构隙。
殷浩良言逆耳,怒而不从。
便有人进言于桓温:将军与殷浩向来有隙,今其位在将军之上,若挟恨报复,奈何?
桓温:我熟知殷浩为人,寻章摘句则可,治国带兵难有作为,复何忧焉。且今我治下已有八州之地,自行招募军卒、调配资源,军政吏属皆不必听朝廷调度,又何惧于殷浩!
于是殷浩将欲制衡,反使桓温欲与其相抗,渐露不臣之心。
至此朝廷对桓温已不能征调如意,但求羁縻而已。幸因国中无事,君臣尚能相安。
镜头转换,桓温平蜀之事,早有人报于赵主石虎。
石虎叹道:李势无能,致使桓温竖子成名!
便欲兴兵,南下伐晋。
僧人吴进向石虎进言:某夜观天象,见胡族命运将衰,晋室当兴。陛下不必出兵征伐,当营建工役,劳苦晋人,以抑其气,方保我赵国昌盛。
石虎从其妄言,于是令尚书张群征发各郡男女十六万人,车十万辆,运土到邺城以北,修筑华林苑及长墙,占地方圆数十里。
众臣申钟、石璞、赵揽等人见此,联名上疏切言谏诤:大王初迁邺城,不施仁惠于百姓,而行残虐于万民,营建无益之园墙,大兴有劳之民力,徒令百姓凋敝,国财枯竭。且今观天象错乱,臣等诚恐祸起萧墙之内,徒筑万里长城也。
石虎览奏,勃然大怒道:即宫苑朝成,而我夕死,亦无所恨!
于是督促张群,令工役燃烛而作,日夜不休。又遇暴风大雨,死者数万人众。
各郡国闻邺都宫苑将成,先后送上苍麟十六只,白鹿七头,以表祝贺。石虎令司虞张曷柱调驯,用以驾芝盖车,举行盛大朝会时陈列于殿堂庭院。
又有扬州太守进黄鹄雏五只,各颈长一丈,鸣声可达十里之外。石虎命放养于玄武池内,以为祥物。
九月,石虎命太子石宣到各地山川祈求福祉,顺便周游打猎。
石宣乘坐大车,饰以鸟羽华盖,树立天子旌旗,发十六路军马,十八万士卒出于金明门。
石虎从后宫登上凌霄观眺望,笑道:我家父子如此,除非天崩地陷,世人安能害我?孤自今高枕而卧,当复何愁?惟抱子弄孙,终日为乐耳。
太子石宣引十八万军士,每到一地停留,既令人结成长围,四边各有一百多里,然后驱赶禽兽,皆汇集于大帐之前,使文武官员跪立,火炬照如白昼。
又令劲骑百人驰马,向围圈中射兽,自与姬妾乘车观看,直到禽兽全被射死方止。
若有禽兽逃出围圈,负责围守有爵者则夺其马,令步行一日,无爵者责罚一百鞭刑。士卒饥寒交迫,死亡一万余人,所经三州十五郡,物资储备全都挥霍无遗。
石虎又令石韬继石宣之后出行,从并州到秦州、雍州,其情形皆与石宣相同。
石宣闻之,却恼怒父王对石韬宠爱与己势均力敌,转对石韬越发嫉恨。
宦官赵生得宠于石宣,深知其意,暗地劝说除掉石韬。石宣然之,从此始有图谋。
桓温驻兵江陵,闻报赵王无道,国中大乱,以为千载良机,遂上表天子,请兵伐之。
褚太后问计于群臣,殷浩奏道:赵王虽暴虐无道,乃拥十州之地,未可伐也。可先遣使往封凉州张重华,使攻长安、洛阳,我再出兵攻其江淮以北,则庶为万全之计。
太后准奏,于是遣御史俞归,至凉州封张重华为西平公。
俞归领旨,持节出京,至于凉州,宣晋帝敕旨。
张重华欲为凉王,未肯受诏,使亲随至馆驿中来见俞归道:我主公自故刺史张公轨始,世代为晋忠臣,今封爵竟不如鲜卑,何也?
俞归笑道:先生失言,非为此论。昔三代之王,爵至贵者莫如上公。及周德之衰,吴楚南蛮之地始僭称王号,而诸侯不攻其非,盖以蛮夷视之也。当时假使齐、鲁称王,诸侯岂不八方奋起,鸣鼓以攻之乎?汉高祖封韩信、彭越为王,寻即谫灭,盖亦权宜之计,并非真心以待之。今天子以贵主上忠贤,故爵以上公,任以方伯之重,宠荣极矣,岂鲜卑、夷狄所可比哉!且某闻功有大小,赏有轻重,今贵主上始继立凉州,若封为王,使率河右之众东平胡羯,修复陵庙,迎天子返归洛阳,则将何职爵复以加封?望回复贵上,再思再想可也。
亲随回宫,即将天使之言回告凉主。
张重华闻之,乃排设香案,大礼参拜天使,拜受西平公之爵。
雍州刺史杨初闻说凉州已受晋朝之封,亦遣使入建康称藩。朝廷大喜,诏封杨初为雍州刺史、仇池公,仇池自此亦归降晋室。(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