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来旧金山了,还吃in-n-ut啊?”
走在码头边的杰弗逊街上,由恶魔岛吹来的爽利海风把韩易的风衣吹得猎猎作响。他看着自己身边捧着一只双层芝士汉堡,啃得异常欢实的赵宥真,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旧金山不是加州吗?”赵宥真咀嚼着口腔里多汁的牛肉饼,含糊不清地说道。
“是呀。”
“那跟在洛杉矶吃有什么区别?”宥真吮了吮手指,“都算是本地美食。”
“说不过你。”
韩易把手揣进巴宝莉风衣的兜里,沉吟片刻,终于问出了那个已经在他心底沉淀了一整天的问题。
“跟爸爸吵架了?”
“greataba。”
赵宥真先是疑惑地愣了愣,然后蹙起的眉头便迅速舒展开来,随着眼角的动作,向下勾起一个代表促狭笑意的弧度。
“greatetedianatie。”韩易的手在身体两侧掌心向外摊开,耸了耸肩,“现在是时候告诉我了吗?如果你想的话。”
“想知道吗?”赵宥真挑挑眉毛。
“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呢?”韩易一语双关。
“不算吵架吧……”
赵宥真先是想要学韩易把双手揣进上衣,但发现自己略显单薄的卫衣没有这种配件,便顺势放进了牛仔裤的后兜里。她停顿在这里,内心挣扎了好久,才缓慢而迟疑地开口说道。
“用断绝关系来形容,可能比较恰当。”
“啊?”韩易吓了一跳,声调都上扬了不少。
“断绝关系……什么情况?”
“他先是让我妈给我打电话,让我暑假回去,我说我在这边找到了全职工作,暂时没办法回首尔。然后……他就亲自给我打了一个。”
“然后呢?”
“然后,当然是给我安排任务啦。”赵宥真自嘲地笑笑,“跟几个集团的第四代公子吃吃晚饭,和i&hang某位高级合伙人的后代去打打高尔夫球,还有,啊……还有金总长的孩子,怎么能忘了金总长呢?”
韩易表情紧绷,默不作声地点点头,示意自己在认真倾听。
“我跟他说,爸爸,我在这边真的有一份很棒的工作,音乐公司。”
“他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每次放假,都找各种借口呆在外面不回来,已经两年了。这次,必须得滚回去。”
“我说,爸爸,真的没办法。”
“他说,伱没办法,我有办法。今年夏天回来,听安排,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如果不回来,后果你自己承担。”
“我问他,什么后果?”
“他说,别忘了你在美国的学费是谁出的,……英文翻译的话,差不多跟nabith是一个意思。”
“那你……怎么回复他的?”
“我说……”
赵宥真把左手从兜里抽出来,对韩易比了个中指。
“你真这么讲的?”韩易倒吸一口凉气。
“没有,心里这么说的。”宥真撇撇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蔫了下去。
“那你应该回去啊,多认识几个朋友而已。”毫不意外地,韩易选择用玩笑话掩盖自己的真实情绪,“不然下学期学费可就没了。”
“我才不会!”
赵宥真的反应出乎意料的激烈,她把手中还没吃完的芝士汉堡连同防油纸一起揉成一团,砰地一声扔进路边快要堆满的垃圾桶里。
她看着韩易,声线坚决而冰冷。
“要让我为了学费做这种事情,不如直接杀了我!”
“不然……”韩易指着自己,欲言又止。
“不,易,我不能……上帝啊,这就是我不愿意告诉你的原因。”
赵宥真扶着额头,羞恼、尴尬、失措与痛苦交织的复杂神情在脸上浮现,甚至只有用英文低声喊出来,才能让她此刻心中的郁结稍微顺畅一些。
“我知道你很有钱,但我今天鼓起勇气分享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帮助我。我不……不想要这种怜悯,也不希望你用你的……”
“我的什么?”韩易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挑挑眉毛,“支票簿?”
“对,没错,你的支票簿……还有你的善意、你的温柔。”赵宥真发现,如果用英语沟通,很多原本难以启齿的话,便可以像挤牙膏一样小心翼翼地挤出来,“这是我自己的战斗,我没准备好让任何人参与进来。”
“这就是我没有把话说出来的原因,放轻松。”
韩易双手向下压了压,声音尽可能轻柔和缓,帮助赵宥真冷静下来。
“这件事发生有多久了?”
“一周。”
“你还挺藏得住事的。”
“因为,我得再重申一遍,这跟你没关系,易。”赵宥真叹了口气,“我自己消化就好了,为什么要用我的痛苦来惩罚别人呢?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但我希望……至少你看到我的时候,是开心的。”
“从先农汤那天开始,我就跟自己说,那是最后一次了。该死,我也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
也许是铛铛车上的风景太迷人了吧。
“对不起。”
声如蚊呐地道了句歉,赵宥真颓唐地垂下脑袋,快步往前迈步。
“接下来我要问你的话,没有预设立场,也不强迫你找到答案。”
韩易紧赶两步,与宥真并排行走。在他们的左手边,是旧金山很久以来最美丽的一次日落,也是最绚烂的一片内海,但赵宥真的步伐实在是太快,两人都没有时间去仔细品味那来自湾区的无言馈赠。
“但是,我们假设,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
“不需要假设,他会这么做的,我太了解我自己的父亲了。”
“为什么这么肯定呢?”作为一个乐观主义者,韩易总是喜欢寻找乌云背后的幸福线,“哪怕用最坏的情况去揣测,他也会想要你毕业拿到学位的,不是吗?你自己说的,他觉得一个名校的证书,能赋予你更高的价值……不管那是什么价值。”
“但如果我不按照他的规划去生活,这价值就直接归零了。”赵宥真有些烦躁地胡乱拨了拨被海风吹乱的头发,“他需要测试我的服从性,或者用重塑这个词更恰当。只有我愿意服从,他的投资才有用处。”
“这是一场博弈,既然我都不会展现软弱的一面,我当然清楚,他更不会。”
“好,他这么做了,他不再向你支付学费。”韩易伸出手,拦住越走越快,像是觉得若能加快速度,就能把这一切烦心事抛在脑后的赵宥真,加强了询问的语气,“你准备怎么办?”
“这个问题我已经想了很久了。”
不知道是寒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赵宥真似乎无法在原地站定,她紧抿嘴唇,靠在一根浅蓝色的,挂有“不准在轨道上行驶”招牌的高大路灯前,脚掌无意识地轻轻拍打着地面。
“我刚开始想的是,能不能找亲戚先借一点……但是我们家的亲戚都在南原。绝大多数都随着我们搬到首尔不再来往,那些还能说上话的,也没什么钱。而且哪怕肯借,也是为了巴结我爸,想让他欠个人情。”
“第二个办法是什么?”
“国际学生贷款。”
“还有这个东西?”韩易张了张嘴,“我以为学生贷款只有本地学生才能申请。”
“我之前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搜索了一下。”赵宥真怔怔地看着在码头边热狗小店里排队买饮料的孩子,说话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维度飘来的,“他们只提供贷款给还有两年就要毕业的学生,这一点我符合了,但是……我在美国没有信用积分,他们最多只能给我提供两万美元的贷款。很多家机构都是这样。”
“两万美元。”韩易重复了一遍,“你们u的学费是多少?”
“国际学生一年是四万二千美元。”
“连一半都还没到啊。”
“是啊,一半都还没到。”一阵海风刮来,赵宥真捧起双手呵着热气,“而且,如果我找一家机构贷了款,有记录的话,也没办法再找第二家了。”
“利率是多少?”
“每年1475%,十年还清。”
“14……”韩易哑口无言,“借两万,还一倍多。”
“是啊,所以这个办法其实也行不通。”
“那你最后是什么打算?”
“我的想法是……”
听到韩易的问话,赵宥真停下了所有的小动作,右脚屈起踩在路灯上,双手也放在身后抱着灯柱,让自己的身高往下降了些许。然后,微微仰起脸,眼神里跳跃着希冀的光。
“先休学一年,好好工作,年薪八万五千美元的话,别的都不算,存一年应该够了。”
“八万五千美元,你不算税金吗?”
韩易无奈地看着她。
“联邦个人所得税、州个人所得税、fia和加州保险税,加在一起,每个月真正能到你手上的钱,就五千美元。”韩易掰着手指头给她算支出,“食物、交通、生活必需品,还有房租,都不算了?一年能存得到四万二千美元吗?”
“光是你的atriu,一个月的房租不就是两千多?”
“肯定不可能再住那里。”赵宥真小声回答道,“我查了一下,很多地方都有800美元以下的公寓。”
“比如哪里?”
“你们那边。”赵宥真吞咽了一口口水,“uthentra。”
“你一个女孩子,长成这样,住uthentra?”韩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要命了?”
“我有车。”赵宥真的反驳愈发无力,“小心一点的话……”
“先不说这些,你在atriu的租约还有多久?”
赵宥真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因为她跟atriu的合约要到今年年底。
七个月的时间,违约金是两个月的房租。而且,还需要承担公寓的损失。
什么损失?
新租客入住之前的租金和其他维护费用。
“面对现实吧,宥真,你没办法在一年之内凑够学费的。”
韩易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u应该只能休学最多一年时间吧,一年之后你准备怎么办,辍学?”
“想要保留学生身份的话,其实只能休学一个学季。”赵宥真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实话,“如果休学一年,需要重新申请入学。”
“意思就是,可能会被拒绝,是吗?”
“一般来说不会的,只要gpa在20以上就行,但学术顾问说,必须要后面都保持入学状态才行,如果再休学,就……”
“就可能得肄业了,是吗?”
“……是。”
赵宥真还想要辩解什么。
“但你知道的,易,我的学术表现……”
“你知道我们公司的政策是什么,招聘广告可是你自己写的。”
韩易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赵宥真,一字一句地说道。
“本科学位或以上。”
“也就是说,我们不会接受大学肄业生。”
“不光是hg,环球、索尼、华纳,哪个大集团会想要一个没有拿到本科毕业证的人?这是现实世界,不是硅谷的车库,宥真。”
赵宥真呆呆地看着严肃至极的韩易,感觉吹来的海风陡然变得如此寒冷。
“aithe。”
从这句话起,韩易开始试图占据今天谈话的主动权。他勾勾手,示意赵宥真跟在身后。
他们穿过那家名叫thehue的热狗店,又绕过大排长龙的ben冰淇淋铺,向41号码头的观景台走去。
风景宜人的旅游胜地,总是不会少了带着民谣吉他和麦克风支架的街头歌手,一位上了年纪的黑人大叔站在观景台的西北角,背倚斜阳,为了三两枚硬币和游客的微笑而吟唱。
“自天亮起我就在此处静坐,
一直到夜幕降临。
看着船儿缓缓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