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 宋秋暖租住的房子一年合同即将到期,房东言辞之间要求涨价,几个租客私底下抱怨了好几天。宋秋暖对这个房子并不满意, 环境乱便罢了,没有窗很是压抑, 她虽然已经有了一笔存款, 几番考虑后却觉得在这上面每年花费两万很是不值得。
她心底有个打算, 想把慈仁大药房买下, 若是现实药店成了她的, 以后做事就更加方便了。
闹市区临街店铺,想盘药店不是一笔小钱,她缺钱,得开源节流。
房东是个中年妇女,本地人,平时从不来这边, 房子有什么电器损坏了也从不负责维修, 老式冰箱、二手泛黄空调一年至少坏一次, 全是租客自己掏钱,有的人受不了索性买个新的。这次想要涨房租,面对集体抗拒,她的态度从一开始委婉暗示到后面强硬要求,每回沟通,必说一句:“湖市有的是外地人, 房租就是这个价,你不租,有的是人租。”
语气很是高高在上,但说得也的确有底气, 她不愁没人租房,这么一个房子,男男女女谁想租就租给谁,完全不管租客的工作、个人情况,也不管其他租客的感受。
几个租客憋屈,有人打开手机想试着找找有没有更便宜的房子,有人认命签了合同。没办法,年底工作繁忙,不但没时间看房子,更没时间搬家,想着已经适应了这些室友,涨得也不多,咬咬牙忍了。
宋秋暖是第一个拒绝的。
“我不租了。”
房东这几天为了房租的事态度不算好,宋秋暖的话一出,说的人很爽,旁听的人也觉得很爽,唯独房东很不爽,她话说得很有底气,但也是怕麻烦的,重新找租客花时间花精力,还会损失房租:“你去外面看看就知道了,现在都这个价,你要是不租,那就早点搬走,我找新的租客!”态度一下子冷到零度。
“还有一个多月,我会搬的。”宋秋暖毫不在意,说完便挂了电话。
暗暗听着的室友们见状纷纷走过来:“真打算搬走了?”
“嗯,我这个房间根本不值2000多。”
“也是,你最晚进来,这个房间最差……”
“你走了,也不知道会有什么人搬进来。”
“房东只要对方给钱,是个人就租,但愿别是什么三教九流、难以相处的。”
“你可说错了,房东只要对方给钱,就算是条狗她也租!”
众人失笑,笑完,想起房租,想起未知的室友,又开始心情烦闷。
宋秋暖隔壁房间的室友问:“一定要搬走吗?其实涨价200也还好。”
宋秋暖态度坚定:“这不是钱的问题,我宁可加点钱租个更好的,而且这房子里这个坏那个坏,东西都至少十年以上了,维修费都是我们出。我朋友租房子,没一个房东是这样的。”
众人叹气。
“要不是离公司近,我也想换。”
“没空搬家啊……”
众人愁云惨淡。
宋秋暖当即就搬家了,很多旧物件用不上,室友们需要的就送人,不需要的便扔了,有些东西是原主自己置办的,她还特意问了房东,要不要,要的话就算送她了。
房东自从知道她要搬走,就对她爱理不理,唯独这个事,很快回复:“要。”
收拾下来,行李轻便,来回几天蚂蚁搬家似的,很快搬完。
事情卡在了退还押金上。
当初原主租房时交了一个月租金作为押金,而如今合同到期,宋秋暖彻底搬了出去,几次通知她过来收房却总是被推脱有事,等她开口要押金时,对方却以房间内东西损坏老旧为由,拒绝退还。
两千块钱,金额不大,钱在对方口袋里,对方非要赖,你竟是拿她毫无办法。
她问那些租了很多年的室友:“她以前也这样吗?”
那几个点头:“没有一个租客能从这个周扒皮手里拿回押金,我们早就死心了,到时候真的搬走的话,当年的押金肯定拿不回来……我也只能想开点,好歹那时候押金才1000多。”
宋秋暖回忆了一下原主的经历,发现真的没有拿到押金,原主是认了倒霉,搬进了更好的单身公寓。
宋秋暖给房东发微信,讨要押金,然而对方先是不回应,隔了几天,拍了几张她房间里开裂的床脚、□□脱落墙面照片,说她损坏了房子,就连一个灯泡不能亮了都要扣她50块钱,把账一算,宋秋暖2000押金拿不回来不说,还要赔她500元。
颜清都被气得蹦了出来:“这真的是个周扒皮吧!无赖啊!你赶紧拿颗药治治她!”
宋秋暖看着微信聊天记录冷笑,说颜清:“都来人世间了,做事要遵纪守法,知道吗?”
颜清最怕她让他学人类那一套,头疼,只问:“不是说拿她没办法吗?怎么遵纪守法啊!”
宋秋暖退出微信,上网搜索了一下那个租房地址所属的法院,又搜索这家法院,找到了他们的官网、地址和联系电话。
颜清默默看了一会儿,问:“你要告她?律师费都不止2000块了。——也对,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这钱给律师也不给这个周扒皮。”
宋秋暖一边看资料一边说:“什么律师费,就一个租房纠纷,用不着请律师。”
颜清不懂这些,闭上嘴好奇地看着她操作。
宋秋暖正在搜索查找这种民事小纠纷,如果去法院起诉要走哪些流程、以及其他网友的经历经验。
找资料太认真,没注意到了饭点,手机铃声响起时她才发现时间这么晚了。
“小宋,我马上就到药房了,我……我今天有点事,能进来和你说说吗?”是钱建国。
宋秋暖忙说:“可以啊,那我不出来了,你直接拿外卖进来。”
挂了电话不到三分钟,钱建国便到了,他提着外卖进了药房,直接送到了窗边茶几上:“女神仙……”
宋秋暖笑着打断:“不是说好了叫小宋,怎么又叫起这个了?”
钱建国有些紧张,站在坐着的宋秋暖面前,高大个子却显得很是拘谨甚至畏缩,宋秋暖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缓缓问:“怎么了?你妻子身体还好吗?”
说到妻子,钱建国神色多了几分高兴:“好!越来越好了!我们亲戚来探望,都说我老婆养得真好!病房里的病友不知道多羡慕我们。”
宋秋暖点头:“那就好。既然这样,怎么还有什么难事吗?”
钱建国张嘴要说话,宋秋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下说吧,送了一天外卖,歇歇脚。”
她说话温温柔柔的,很是尊重体恤人,钱建国心里一阵阵暖流,想到那个事又充满了忐忑和负罪感。
“小……小宋……对不起啊,我……我好像……给你惹麻烦了……”
宋秋暖一边打开外卖一边抬眼看了过来:“怎么说?”
钱建国:“那天……我给我儿子打电话,我看了水房没人了,就说了几句咱药房的事,我以为捂着嘴小声说没人听到……但没想到外头有人进来,被听去了一些话……”
宋秋暖了然:“有人知道了我这里,也想要买药?”
钱建国连忙点头:“对!看着挺有钱的,隔天来病房套我老婆的话,晚上我回去就找上了我,我想隐瞒来着,但是我这人吧,实在太笨了,被他发现了漏洞……”
宋秋暖笑起来,安慰:“没事,我这里不怕人知道,你不用担心。”
钱建国一听,一下子放松下来:“这样……那就好……那就好……我怕给你惹了麻烦,岂不是恩将仇报了。”
宋秋暖摇头:“不会,说不定我还要感谢你给我找了个大客户呢——那后来怎么说,对方有提什么要求吗?”
钱建国摇头:“我瞒不住了也就承认了有特殊的药,但是我没说哪里买的,只说先来问问你。”
宋秋暖想了想,和他说:“你就告诉他,是中山西路188-1号的无忧药房,店里的情况你也可以和他说,但是让他自己来,能找到就进来,找不到……”她看了一眼钱建国。
钱建国问:“找不到怎么办?他说他家里也有人得了癌症了,我看着,这人很重视,应该是很亲的人。”
他搓了搓手,叹了一句:“这病害人啊,有钱没钱,一得上这个病,天就塌了……”
宋秋暖说:“如果他们全家没人能找到,很可能会出钱请你来买药,到时候,你答不答应?”
钱建国茫然地抬头看向宋秋暖,想了半天才想明白是什么意思,他犹豫地说:“不能答应……是吗?”
宋秋暖摇摇头,吃了一口饭,咽下后说:“不是我的药不能卖给他,而是你帮他买药,虽然会得到报酬,但也会有风险。这里的药都不属于这个世界,你也见过,上面是没有任何人间正规标准的,药不会有问题,但是药离开我的手,在人手里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一旦那位病人出了什么问题,有钱人追责到你……你要想清楚后果,再考虑答不答应。”
宋秋暖看着钱建国的眼睛说:“钱师傅,你天天给我送饭,又是我相处了一段时间的人,我只是提醒一下你,怕你想不到这个层面,万一出事后悔。但我说的就是一个猜测可能,不一定会发生,决定还是你自己做。”
钱建国呆坐在那想了很久,一拍手掌,想明白了:“你说得对,万一他们有钱人家内讧把药换了,吃死了人,我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是不是?您是这个意思对吗?”
宋秋暖笑着点点头:“人心难测。”
钱建国站起身:“您说的我都明白了,晚上回去我就把药店地址告诉他们,让他们自己来试试,卖药这事我肯定不做,只要全家健康,我就满足了,不干这有风险的事。”
宋秋暖点了点外卖:“谢谢你给我送饭。”
钱建国举着棕黑的大手摇动:“不用不用,都是应该的,应该我们感谢您才对。”
隔天开始,宋秋暖一边写起诉书,一边观察着药店外围,看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人过来,下午的时候,便看到了一个年轻西装男子从驾驶座下来,望着慈仁大药房看了半天,走进了药店。
无忧药房没有任何动静,而对方也很快两手空空从慈仁走了出来,站在大门前,仰头看着招牌发呆。
宋秋暖望了一眼那辆车的车型和车牌,低头给房东发微信。
“按照法律规定,你说的这些墙皮脱落、设备老旧都是房屋自然老化,包括灯泡等物,都是我正当使用后损耗的,我不需要承担赔偿责任。”
“我才租给你多久啊,正常损耗会这么坏掉吗?你看看我维修花的钱!今天我还发现柜子门都锁不上了,我还没让你赔呢!”
宋秋暖嗤笑一声,喝了一口茶继续和她掰扯:“柜子门锁不上,这不是我刚租房子的时候就有的问题?我还问过你,你说没事,一起住的都是年轻人,现在没小偷的,反正出门也会锁房间门,要是实在不放心,就让我自己买一把锁锁上。现在说是我损坏的?”
“胡说八道,我租出去的房子什么都是好好的,从来没有哪里坏了的,你看看东西到了你手里,都坏了几次了!”
宋秋暖:“一个二手空调都不知道哪个年代的产品,维修师傅来了都说空调老得都快没有合适配件了,我这几年自己掏钱修了几次?”
“二手空调怎么了?我安装的时候制暖制冷都没有问题,谁知道你怎么用的!我不管,维修清单我都有,我掏出去的钱比你的押金还多,你要不赔钱,要不给我滚!”
宋秋暖不再理她,发这些微信也不是真的以为能讨回钱,而是为了多留下点痕迹,到时候提交证据的时候,能证明自己的确是竭尽全力沟通过了,那些物件也的确都是老旧的二手物件。
起诉书下载填写完,房租合同和身份证的复印件都准备好后,宋秋暖便出门去了一趟法院。
出门时,和一个年轻女子擦肩而过,她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到这女子和上次西装男一样,盯着招牌看半天,进了慈仁又出来,来去几回,甚至引起了路人侧目。
宋秋暖收回视线,走到前面的十字路口打车。如果真的是需要药的人,不会看不见药店,除非对方这辈子干了太多缺德事,或者并不是直接关系人。所以对于这种看不见无忧药房的人,宋秋暖没有主动招呼的兴趣。
到了法院流程很简单,拿着准备的资料交上去就行,租房合同里有房东的身份证号码,被告信息可查,费用暂时不用交。宋秋暖出发前打了专线询问过需要的所有资料,当场便拿到了诉讼服务通知书,确定立案。
进出法院,加上排队,拢共不到半天,出来时,颜清忍不住在她脑海里问:“这样就能告周扒皮了?这么简单。”
宋秋暖难得看到他对人间这种小事感兴趣,听到他好奇难耐的声音,不禁勾起嘴角。一边下楼梯,一边在脑中和他说:“只是个开始,后面还有很多流程要走,不过没事,我闲着呢,不怕和她纠缠,钱是小钱,就是看不惯这种不公不平的事,必须给她一个教训。”
“宋……秋暖?”
宋秋暖停下脚步,回头,发现身后的台阶上,只有一个陌生的,离她三个台阶的男人,对方也是保持着转身的动作,似乎是和她刚才错肩而过后,突然认出她才回头喊人。
但是宋秋暖在脑海里搜索了全部记忆,对他毫无印象。
“你是?”
“哦,”男人转身走下来,来到宋秋暖面前,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我看着眼熟,就没忍住喊了一声,你肯定不认识我,我叫江墨舟,是江平区的检察官。”说着,把自己的工作证拿出来递给她查看。
宋秋暖看了一眼,点点头打招呼:“哦——江、检察官,你好,但是……我还是没明白……你……认识我?”
江墨舟有些尴尬,摸了一下鼻子,说:“何燕,我接了何燕的案子,看过你的照片。刚才路过,总觉得是你,就试探喊了一声,没想到真是——你来法院,是有什么事?”
宋秋暖恍然大悟:“已经移交检察院了吗?那这个案子没问题了吧?”
江墨舟说:“公安局已经侦查完毕,现在我们院正在审查。”
宋秋暖了然:“没出结果不能说太多是吗,我理解。希望最终恶人能承担相应的法律后果,何燕因为这件事,受到非常大的打击。”
江墨舟说:“当然,我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说起来,我对你印象深刻,主要是因为你当时劝说何燕及时报警非常机智,她的性格不像是个当机立断的人,而很多受害人都是证据湮灭后才想到应该要报警,那时候警方侦查就会非常困难——你和何燕还在联系?你们以前认识吗?”
宋秋暖:“不认识,就那天晚上遇到的,后来她回公司后遭遇了很多不开心,还被姓徐的家人骚扰,情绪有点不对劲,来找了我一次,我想劝她去做个心理咨询,不知道她去了没。”
听到何燕的后续遭遇,江墨舟神色沉重了一点,轻叹:“很多受害者会有一些创伤应激,最好还是劝她去咨询看看,不要为以后的人生留下阴影。”
宋秋暖笑着道谢:“谢谢您关心,下次遇到她,我会帮您传达的。”
江墨舟摇摇头:“不用这样,我都是本职工作,宋小姐才是见义勇为,很让人佩服。您今天遇到什么事了?如果有困难,我可以帮你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宋秋暖拍了拍自己的包:“没什么大事,之前的房东扣了我的押金不还,我来递交起诉书。钱是不多,但是我听说,她每次都这样无缘无故扣租客的押金,大家都是打工人,赚钱不容易,我得和她好好较真一次。”
江墨舟笑开:“是要较真,很多人就是觉得上诉很麻烦,所以默默吃了亏忍了,反而助长了那些人的气焰。其实现在这种小额纠纷,流程很快的。”
宋秋暖眼睛一亮:“是吗?我本来都准备好长期和她耗着了,半年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两年,死磕。”
江墨舟被她逗笑,连忙说:“不用不用,现在有小额速裁程序,从立案到判决,最大的优点就是快。但是你得准备好充分的证据,不然输了官司,小额速裁是一审终审的。”
宋秋暖听明白了,想着还得回去查查,到底要哪些资料证据,这官司绝不能输。
江墨舟看了看她的神色就大概猜到了,直接说:“你给我一个联系方式?我去问问同事,给你发个证据清单。”
“这怎么好意思……”宋秋暖没想到江墨舟这么热心。
江墨舟已经掏出了手机:“宋小姐嫉恶如仇,您的忙我很愿意帮一下。而且——”他笑笑,“我也是个租房子的打工人。”
宋秋暖跟着笑了:“那我们加个微信吧,麻烦您了。”
“不客气。”
两人分开以后,宋秋暖先联系了何燕:“你的案子已经移交检察院了吗?”
何燕:“对,刑警大队那边和我说,证据链很完整,很大概率会审查通过的。”她的声音听着便很低落,好像整个人都没什么生气。
“那家人还在骚扰你?”
“我已经拉黑了,案件侦查结束,他们应该也死心了,这是公诉案件,我说什么都没用的。”
“那你最近还好吗?公司……”
“辞职了,想先放松一段时间,如果理想的话,我想等他判刑了再去找个新工作,最近实在没心思。”
宋秋暖想了想,问:“既然如此,有空陪我去陆谦的心理咨询室看看吗?”
“我……再想想吧。”尽管上次答应了,但回家后何燕的畏惧心理还是慢慢掩盖了短时间鼓起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