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合在一处,指涉一种生活形态,一种物质性和精神性高度结合的生活。
这种消弭了艺术与人生界限的生活,在晚明那样一个风华而又奢靡的年代,趋于登峰造极,半个世纪的盛放之后,又遭黑暗的罡风强行摧折。
至此,弦断,音绝,大雅风流云散。
如果要列出的一张晚明的“风雅”种子,列在第一位的,必然是是张宗子。
张宗子出生绍兴世家,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
这位大玩主在《陶庵梦忆》写晚明市井种种,绍兴灯景、虎丘中秋、西湖香市、杭人看月,也写上流社会的宴饮交游、古玩珍异,看他兴兴头头地说茶楼酒肆、放灯迎神、说书演戏、斗鸡养鸟,直似一幅晚明南方浮世绘。
张宗子写这部回忆录时,已是穷困不堪的晚年遗民。
他回顾自己的一生,检讨果报,“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
说的是自家身世,也是对那一瓣过早夭折的文明之花的一声叹息,是对那个精致时代留恋而惆怅的临去一瞥。
他写童年时代在祖父的天镜园读书,窗外高槐深竹,一层层的绿,连书卷上的字也都透着绿意了(“幽窗开卷,字俱碧鲜”。
又说登上城外龙山看雪,“万山载雪,明月薄之”。
而他32岁那年在镇江金山寺率家班演一场夜戏时,那月光则从林下漏下,“疏疏如残雪”。
他写的去南京找闵老子斗茶的故事,写与朱楚生等一干文艺青年坐船去定香桥看红叶的故事,写陈洪绶在西湖岳庙夜追一个女子的故事,笔墨热闹如同小说。
他写交游的同时代女子,笔端更见情意,说朱楚生,色不甚美,“楚楚谡谡,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说王月生,长得如出水红菱,又性情寒淡,与某公子同寝食半月不吐一言,某日口动,也只“家去”二字;写秦淮河房,则是“茉莉风起动儿女香甚”,非真风雅者不能有此文笔。
1632年冬,张宗子往湖心亭看雪,“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世上自许风雅者多矣,谁人有此痴绝?
老爷子慢悠悠的站起,走到一丛茶花边,想伸手摘一片叶子,又垂了回来。
“张宗子跟曹雪芹有相似之处,但悲剧色彩又远过曹雪芹……“
“文以载道,不深尝世间味,如何能有出世之念想?”
常闲喃喃说道:“不但是隐士,就是那些和尚、道士,自幼出家者,也很少能有修成正果的,必得红尘历遍,方能脱证悟。“
“五十岁前繁华历尽,五十岁后清苦如老僧,这才写得出既简约又丰瞻,既深情又洒脱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曹雪芹写《红楼梦》也是如此,不朽之作的产生也是有其气运的,似乎早已存在,只等待合适的人把它写出来罢了……“
师徒二人相顾而叹,一时之间都没了谈兴。
良久。
“听你说,现在好好的工作不干了,跑去玩古玩搞收藏?“
老爷子神情冷峻:“说吧,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说来有点长。咱爷儿俩走两圈,我细细跟您讲讲我的想法。“
常闲伸手将老爷子搀起来,缓缓的向花径中走去。
照说常闲第一怕的还真不是他父亲,而是旁边这位老头,这一关迟早要过。
“最早的起因,是去年上海博物馆花了45万美元从美国买回来《淳化阁帖》的第四、六、七、八卷。”
“国内一片欢腾。”
“子曰,十世之仇,犹可报也。”
“我搞不懂,一出一进,被强盗伤害两遍,这不是应该悲哀吗?不是应该愤怒吗?不是应该知耻而后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