钜子令一出,迅速平息了纷乱如麻的局面。
墨家向来以组织缜密,纪律严明而闻名。
巨子有命,徒属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众多反王扫视着黑压压数之不尽的秦墨门徒,心中既羡慕又无奈。
我辈一无人望,二无附从,先前的所作所为简直如同跳梁小丑。
内务府众望所归者,唯雷侯一人耳。
“章尚书在哪里,先带去看看。”
陈庆收起钜子令,语气威严地吩咐道。
“巨子,这边来。”
田舟头前引路,匠工们纷纷让出通道。
陈庆步履矫健,在万众瞩目中穿过人群,来到遍地狼藉的关卡之下。
四五个士卒扑倒在坚固厚重的铁门上,临死前双手仍旧牢牢抓住一握粗细的精铁栏杆,双目暴突似在发出绝望的呐喊。
章邯及辅官的尸首横七竖八地堆叠在一起,身旁散落着不少丢弃的兵器。
想来他们经过一场抗争,但双拳难敌四手,最后惨遭乱刀分尸。
尚书官袍很好认,陈庆扯住章邯的一条胳膊,想把他给翻过来。
结果没想到用力一拽,手臂突然从肘部脱离,一串殷红的血液霎时间溅到他脸颊和前胸上。
“巨子,小心。”
杨宝紧张地提醒道。
“无碍。”
陈庆拎着半截手臂打量了一眼,断口处整整齐齐,应当是被人从后方砍了一刀,仅剩下些许皮肉连在一起。
受外力撕扯,顿时分成前后两截。
他面色平静地丢掉断臂,伸脚勾着章邯的尸体翻了过来。
“尘归尘,土归土。”
“前世你出卖二十万秦军降卒,换取一时荣华富贵。”
“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吧?”
章邯仰头望天,怒目圆睁,临死前似乎怀有极大的怨愤。
陈庆轻蔑地发笑。
人世间最大的公平就是死亡。
九五之尊会死,王侯公卿会死,豪商富贾会死,平民百姓也会死。
任你生时如何风光显赫,到头来总归是一坨烂肉。
“人是谁杀的?”
陈庆回头望去,匠工们心虚地低下头去,无人应声。
燕长抬了抬腿,犹豫后又缩了回去。
侯爷心意未定,此时怎敢胡乱出风头。
“好男儿顶天立地,敢做不敢认吗?”
陈庆拔高了音量,再次询问。
“侯爷,是我。”
瘦高刑徒不忿地站了出来:“庄某在将作少府服刑时,受过章邯责罚。我一直怀恨在心,故此趁乱将其杀害。”
陈庆抿嘴微笑:“真是你杀的?这可是要判处极刑的大罪!”
瘦高邢徒痛快地点了点头:“庄某的父母亲族早就死绝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陈庆指了指章邯的尸体:“那好,若真是你杀的,过来再捅他一刀。”
“你敢做的话,那罪责就由你领了。”
瘦高刑徒二话不说,抢过燕长手中的单刀,直挺挺走到尸首身旁,狠狠地一刀扎了下去。
“李府丞。”
“庄某闯荡半生,极少服人。”
“朝廷中要是多几个像您这样的官员,我又何须沦落到如此地步。”
瘦高邢徒恭敬地作揖下拜,放声大笑猛地了抡起染血的单刀。
“且慢。”
陈庆喝住了他:“行此谋逆大事,非一人可为。你的同党在哪里?”
瘦高邢徒愣了下:“庄某并无同党。”
燕长忍不住热血翻腾:“你这厮大言不惭,好生可恶!”
“杀官造反的算我燕长一个!”
他迈开大步随意夺下一名匠工手中的兵器,走到章邯的尸首边插入胸膛。
“不敢欺瞒侯爷,某家也是同党之一。”
“还有我!”
“我也是同党!”
越来越多的刑徒走上前,把兵器插入章邯的尸体中。
陈庆脸上维持着淡淡的笑容,冲着人群喊道:“还有吗?”
田舟收到季夫人的眼神提醒,硬着头皮站了出来:“下官维护不力,致使朝廷重臣惨遭横死,罪责无可推卸。”
“侯爷,下官也有份。”
“章尚书死在这里,我等责无旁贷。”
眼见着主官站出来承揽罪过,匠工们忍不住七嘴八舌地喊话。
“侯爷,人是大家伙一起杀的,要罚就一起罚。”
“章邯在将作少府任事时,常以欺压凌虐刑徒为乐。我等饱受其苦,故此杀之泄愤。”
“此僚罪有应得,哪怕到了衙门里我也这样说!”
“杀就杀了,大不了以命抵命。”
“大丈夫敢作敢当,就是我们杀的!”
如果没有陈庆执掌内务府时,不断改善匠工、民夫、刑徒的生存环境和薪俸待遇,众人也不会如此仇视章邯。
两相比较起来,以前过得哪里像个人,连牛马都比不上!
这种怨气和怒火深埋心底,直到章邯再次耀武扬威地出现在这里,令他们再也压抑不住。
“人人有份,一个不落对吗?”
陈庆环视四方,中气十足地喝道。
大部分人默默点头,毫无退缩之意。
陈庆朗声道:“章尚书为官不仁,肆意苛虐下属。”
“尔等不堪忍受,故此奋起抗争。”
“此乃天理公义,合乎情理。”
“何罪之有?”
季夫人担忧地说道:“侯爷,国法森严,不容徇私。”
“您这样……怕是跟朝廷交代不过去。”
陈庆不禁投去赞赏的眼神。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田舟跟季夫人厮混了那么久,一点都没学到人家的能言善辩,白长了一张嘴。
“国法不容?”
“嘶……好像是这么回事。”
“那我倒是想不明白了,章邯作奸犯科,草菅人命的时候,国法在哪里?”
“怎不见处置他?”
“偏偏尔等拿起兵器的时候,咦,国法又管用了!”
“莫非这国法也知道欺软怕硬,专门欺负平民百姓?”
现场爆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随后又是无声的沉默。
难道不是吗?
朝廷制定的律法繁琐细致,每一章每一条都是为他们量身定做。
公卿士人却视律法如无物,横行霸道肆意妄为,杀人如宰鸡屠羊。
他们什么时候受到过惩罚?
“燕壮士,你在此服刑多少年了?”
陈庆忽然转过头去,问向嗓门最大的燕长。
“在下……”
“服刑十二载有余。”
燕长愣了片刻,作揖回答。
“我不问你曾犯下什么罪过,只问你一句——服刑十二载,赎清昔日罪孽了没有?”
陈庆循循善诱地问道。
“燕某哪来的罪孽!”
“秦国攻燕,我为戍守乡土而战,有何过错?”
“即使不幸战败,燕某为秦国作务十二载,总该偿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