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朕想问问张阁老,若是不立柘儿为储君,又当立何人为储君呢?”
刘贺低沉的声音中略带一丝失落,絮絮叨叨地说着这番话,不像而立之年,更像耄耋之年。
张安世安静地听着,心中澎湃,但是面上却非常镇定,仿佛在听一件与之无关的事情。
直到天子最后的那个问题抛出之后,张安世才流露出一丝的警惕和不安。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张阁老有何谏言,直言即可。”天子再问道。
有那么一瞬间,张安世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将心中的答案说出来了。
但是,他立刻想到了那么多年来,对天子一次又一次的误判,以及那误判带来的恶果……
当下就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天子最擅长的就是引诱别人说出心中所想,然后找到漏洞,一网打尽。
哪怕此刻天子看起来虚弱至极,甚至不如他这六十多岁的老人精壮,但张安世仍然不敢敞开心扉。
“陛下,张婕妤乃微臣舍妹,微臣实在不敢轻谈立储之事,否则有僭越之嫌。”
“陛下比天下人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定能够想出一个万全之策,让大汉重归平静的。”
“张阁老还是一如既往地谨慎,倒是朕没有分寸了。”刘贺再次意味深长地笑道。
“陛下谬赞了。”
“那不谈立储之事,朕想问问张阁老,你觉得朕该不该先废后?”
“废后和立储乃一体两面的事情,微臣也不能轻言……”张安世再推阻道。
“今日,朕就想听听你张安世心中的想法,若是再推三阻四,朕就只能治你一个大不敬罪了!”刘贺佯怒道。
在天子的步步紧逼之下,张安世不能再退,只得给一个答案。
“皇后乃长安动荡之根源,但终究没有过错,骤然废之,有损陛下仁名……”
“民心汹汹,不可不听,也不可全听。微臣以为,若是能让皇后自请废后,是最好的。”
张安世绕了许多道弯之后,终于还是委婉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此刻的温室殿里没有外人,算是一个私下的场合,但是张安世的话却非常有分量,立场也很清晰。
刘贺这“多此一举”的试探,得到了一个预料之中的结果。
张安世浪费了最后一个机会。
他心中的齿轮开始转动了起来,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张阁老说得在理,但是废后之事,朕终究没有下定决心,等局势平稳一些,朕会做出决定的。”
天子的反复让张安世有一些发愣,前一刻天子还急着立储,后一刻竟然又将此事按下了。
难不成将死之人都会格外地优柔寡断不成?
可当年的孝武皇帝是越到晚年,越心狠果决啊?
张安世看着天子苍白的脸,突然滋生出了一种轻视和烦躁。
天子能等,他张安世可不能等了!
尤其是今日见了天子这一面之后,张安世更觉得不能再等了。
“陛下圣明烛照,定能为天下做出正确的抉择的。”
君臣二人这番相互试探的对话,就这样在虚情假意中结束了。
刘贺目送张安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觉得非常茫然和惋惜。
他知道张安世有很多事情瞒着他,后者在这“欺君”的路上走得太远,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那份或真或假的忠心,恐怕永远没有机会在刘贺面前摆开了。
刘贺突然开始怀念十几年前的那个张安世。
那时的张安世虽然也谨慎小心,但是对天子还是有拳拳忠心的,时常还敢当面顶撞自己。
但是现在的张安世,不仅比原来更加小心翼翼,而且连那颗忠心也很少拿出来了。
这到底是该怪张安世私心变重了,还是怪刘贺太独断乾纲了。
各中原由已经说不清楚了。
又或者说,怪不到他们任何一方的头上,无非双方看重的利益不同罢了。
许久以来,刘贺始终想让大汉豪庶找到一个利益的最大公约数,但是他显然还是将这件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世家大族,不会就这样平缓地退出历史舞台的。
刘贺知道现在是对付巨室大族的最佳时机,世家大族也知道这是翻盘的最后时机。
既然针尖对麦芒,那就没有谈判妥协的余地了。
“樊克。”刘贺将樊克叫了进来。
“微臣在。”
“去和戴宗说,那封信立刻快马发出去,不得迟疑。”
“唯!”
“另外,再拟一道诏书,就说朕伤病未愈,想要专心养病,内阁合议奏书之后,可代朕批红。”
“唯!”
……
大将军府的书房中,张安世和韦贤二人对案而坐。
平日为了避嫌,他们互访的次数不多,但是今日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张安世将今日面见天子的情状事无巨细地说了出来,没有任何的保留。
而后,书房就陷入到了一阵漫长的沉默当中。
“如此说来,天子的伤仍然没有好转,而且有加剧的可能?”韦贤问道。
“县官面色不佳,在废后之事上又优柔寡断,全然没有昔日的果断决绝,恐怕都是拜伤病所赐。”张安世道。
“原来如此,午后县官还发下了诏令,要专心养病,恐怕也是无力理政了。”韦贤说道。
“未曾想到,那一日的刺杀,竟然假戏真做,伤到了县官。”张安世有些愧疚,但是这愧疚也转瞬即逝。
“是啊,我等虽然出于忠心,但终究伤到了龙体,做了一件忤逆天子的恶事。”韦贤苦笑道。
张安世和韦贤豁出身家性命谋划这遇刺之事,初衷是离间天子和皇后之间的关系。
但是,他们显然低估了帝后之间的感情——天子竟然没有对霍氏皇后起疑心。
哪怕张安世又策划了巫蛊案、霍匪案和广陵王谋逆案,都仍然没有让天子下定废后的决心。
张安世和韦贤手中的牌不多了。
再出,就是那最大的一张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