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渠阁那一日之后,人们就都知道孔安国来了长安城,而后孔宅就比平时更加热闹,访客一日多过一日。
但是,孔安国足不出户,更谢绝了所有的访客,只在屋中参详天子派人送来的《圣训正经》。
一连多日,有所感悟,也想与人诉说。
现在听到韦贤发问,觉得有必要多说几句。
“韦公,老朽老了,恐怕不能苟活太久,以后未必能再来长安城。”孔安国笑着说道,未见悲色。
“孔儒何出此言啊,你乃儒林巨擘栋梁,应该保重。”同样已是风烛残年的韦贤不禁也有几分悲伤。
“韦公,你我皆是古稀耄耋之年了,也都知道那一日终将是要来的,不用回避。”孔安国平静说道。
“孔儒看得通透,我自愧不如。”韦贤叹气谢道。
“既然不能再来长安城,那我想给长安儒生留几句话,还请韦公代为转达。”
“孔儒赐教,我定然通传儒林,绝不敢有一字错漏。”韦贤连忙说道。
“如此最好,老朽先行谢过了。”孔安国再行礼道。
“孔儒多礼。”
两位老人一来一回推让了好几个来回,孔安国才缓缓地说起了自己对儒生们的赠言。
“那一日在石渠阁,天子最打动老夫的言语,莫过于那一番小人儒和君子儒的论断。”
“倘若老朽能够返老还童,那么一定会选择去当一个君子儒,而不是当一个小人儒。”
“所以,老朽以为,这天下的儒生,不管年岁几何,都应该当君子儒,而非小人儒。”
“除此之外,还有就是那石渠四句,望天下儒生,能谨记于心,以此作为立身准则。”
孔安国的这几句话,让韦贤和孔霸感到有一些意外。
他们现在虽然已经接受了石渠阁辩经的结果,但是心中仍然有些不平。
毕竟,他们是天下儒生的楷模,有些道理虽然都能听得懂,但是一时半会想要接受却没有那么容易。
更何况是向一个年轻的天子认输呢?
没成想站在儒林最高处的孔安国,竟然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更似乎认可了天子。
“韦公如此看着老夫,是觉得老夫过于阿谀了吗?”孔安国毫不在意地问道。
“实不相瞒,我亦觉得陛下所说之言振聋发聩,让人茅塞顿开。”韦贤说道。
孔安国点了点头,就接着往下说去。
“如此就好,韦公深明大义,定然会明白老朽为何会有此言的。”
“县官才学胜过你我,雄心壮志胜过你我,真知灼见胜过你我……既然如此,县官所言……”
“我等儒生不仅要听,更应该跟着做……只要真的能富民强汉,我等又怎么能反对呢?”
“县官一言,顶我等万言。”
话虽然说得透澈,但富民强汉这几个字实在太遥远了,孔霸和韦贤虽然心有向往,却也有一些模糊。
孔安国看到二人若有所思,知道他们还有疑惑,停顿了片刻,才又接着往下说去。
“在《圣训正经》中有一部《礼记》,其中有一篇名为《礼运》,又有天下为公一段,可以为你们解惑。”
《圣训正经》虽已经发了下来,但并不是人人都能参透,孔安国却已经看了那么多,这让韦贤又是佩服。
“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
“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陛下要的应该就是这大同天下吧。”
孔安国说完最后一句话之后,没有多言,而是让两个“晚辈”思考了起来。
三人之间沉默了片刻,孔霸和韦贤似乎也有所领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孔儒所言,让我亦有所得,我会将此言传闻于长安儒生的。”
“如此甚好。”
当下,三人再也没有多言,又是一番行礼之后,孔安国和孔霸就各自上了车。
随后,整个孔氏的车队,就如来时一样缓缓地离开了城门,向着东边驶去。
韦贤驻足原地,看着车队逐渐远去,却久久没有离开。
作为一个儒生,孔安国所说的一切,韦贤都已经明白了,也觉得甚是有理。
但韦贤现在不只是儒生,还是位高权重的内阁大学士,还是世家大族的代表。
站在第二个身份的角度上,他内心深处并不能完全认同天子的言行。
身为儒生,自然要精通儒经;身为臣子,自然要忠君尽责;身为世家代表,要考虑家族延续……
这第二论的新政,动了世家大族的根基,韦贤虽然也向往大同天下,却更关心世家大族的利益。
天子想要富民强汉,这富的“民”到底是谁,是世家大族,还是芸芸众生?
而且,往后到底还会有哪些新政呢?是不是会再次损害到世家大族的利益?
这次,儒生被天子打败了,世家大族也会退让。
但是来日呢?世家大族还能退让几分?
这个新政,但何时才能看到一个头呢?
韦贤不敢往下想。
当孔氏的车队彻底消失在官道尽头的时候,韦贤终于上了车。
他要一个精舍一个精舍地跑,将孔安国的这番话传给儒生们。
忠孝礼智信,韦贤还是奉之如圭臬的。
……
孔氏的车队走得非常匆忙,一路没有任何的停歇。
午时过后,他们就已经来到了长安城东的灞桥外。
孔安国和孔霸共坐在一辆安车内,分别翻阅一册《礼记》。
不只是孔安国,孔霸也逐渐地看进了《圣训正经》当中。
他们对天子都越发地佩服了起来,不得不承认,天子有大才,方能注出此经。
就在二人看得入迷的时候,安车忽然连同整个车队都停了下来。
“为何停下?”孔霸掀开车帘,向前面的驭手问道。
“回禀府君,前面有人挡住了去路。”
“嗯?”孔霸向前方看去,果然看到了一辆非常朴素的安车。
不只是安车,四周还有十几个骑手,虽然没有着甲,却能一眼看出来是狠角色。
莫不是遇到了劫道的强人了?
可是,这个荒唐的念头仅仅只是在脑海中闪过了片刻,就被孔霸完全给掐灭了。
这里可是四通八达的官道,距离长安城也只有十多里,胆子再大的山贼盗匪,也不敢在此明火执仗地劫道。
更何况,孔氏的车队足足有百余人之多,而对方只有寥寥十几人,怎么可能以卵击石呢。
而且,这可是卿大夫的车队仪仗。
当众拦截朝廷官员的车仗,这无异于谋逆造反啊。
莫说是长安城,就是整个大汉,都还没有出现这么嚣张的山贼盗匪。
孔霸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那辆车,想要从车上辨认出车上的戳记,但是却没有结果。
就在他思考要如何应对当前的局面时,那辆安车在骑士的护送下,向这边靠了过来。
不用孔霸发号施令,身边仪仗中的骑士已经拔出了刀剑,准备要迎敌了。
还好,那辆安车距离孔家车队还有二三十丈的地方停了下来,只分出单人一骑纵马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