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掌控了前殿局势的刘贺,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一众朝臣,思绪有些复杂。
今日他要做的可不是改几个衙署这样的小事,而是伤筋动骨的大事——旧有的利益集团要交权,新生的利益集团要掌权。
从秦汉一直到鞑清,所有的皇帝都被同一个问题所困扰,或者说被同一个悖论所困扰。
任何一个有作为的皇帝都会想尽可能多地掌握帝国的权力,于是他们会想发设法打击与自己共治天下的利益集团。
可当他掌握所有的帝国权力之后,却又会立刻发现单凭自己根本无力处置所有的朝政,只能再扶持新的利益集团。
于是,周而复始,按下葫芦浮起瓢,你方唱罢我方登台,帝国权力分配的问题始终没有得到真正的解决。
高皇帝前期的异姓诸侯王,高皇帝后期的功臣勋贵,文景时期的宗亲诸侯和新勋贵,孝武皇帝时期的外戚和世家……
乃是后来的宦官集团、门阀士族、士大夫集团、满洲家奴、汉人地主军阀、北洋军阀、江浙财团……
不管到了什么年代,只要实行的仍然是一人独治的帝制,那么皇帝势必然要选择一个权力集团作为自己的政治盟友。
哪怕到了最后,当帝制彻底被扫进屏厕之后,在治理一个国家时,仍然要依靠一个利益集团。
只此时的利益集团有了一个全新的称呼——阶级。
刘贺虽然在心智上与古往今外所有的皇帝都不同,但从肉体上来说,他仍然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什么怪力乱神的力量。
如果单论勤政的程度,刘贺比不上许多皇帝,所以绝不可能真正地独治天下。
事必躬亲最后只能活活累死,留下孤儿寡母让权臣欺凌。
所以,不管刘贺愿不愿意,他都要选择一个相对靠得住的利益集团与自己合作。
刘贺有的唯一优势,就是几百位皇帝用血泪教训积攒下来的经验。
他至少对各个利益集团带来的利弊,有更清楚的了解:有一些利益集团是一定不能信任的。
比如说,外戚集团、宦官集团、过于强大的宗亲集团和士族门阀集团,这些都是被许多皇帝验证过风险极高的利益集团。
如此算下来,刘贺能选择的利益集团就不多了。
一番排下来,脱胎于中小地主的寒门庶族,以及科举制度下诞生的士大夫文官集团,就成了危险最小的利益集团。
至少,寒门庶族和士大夫文官集团培养出来的权臣,实力更弱更分散,也许会架空皇权,但是不会威胁皇权。
此时的大汉,寒门庶族还不成气候,士大夫文官集团更是只有萌芽。
这样一来,扶持一个相对弱小的政治盟友,至少也不会被立刻反噬。
而且刘贺还可以对他们加以改造:扩大其优势,降低其风险。
全民性质的庶民革命在大汉,绝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性,将统治集团拓宽到中小地主,并且尽力给底层的自耕农保留一条以通向上层的通道,这是刘贺能做到的极限了。
哪怕要做到这一点,刘贺仍然要拿出十足的魄力来。
幸好,一些准备已经提前做好了,许多事情会顺利一些。
放眼此时的朝堂,内部关系更紧密的门阀士族还没有形成,但是世家大族、外戚宗亲却已经有了门阀化的趋势。
刘贺扶持寒门庶族,绝对是会受到他们的强力反弹和拼死阻挠。
但是他不得不这样做,任由现在的情形发展下去,世家大族和外戚宗亲、经学流派会合流,用不到一百年,门阀士族就会出现。
一旦门阀士族降临在大汉帝国,那么大汉的命运就再也不可能改变了。
所以,在门阀士族出现之前,刘贺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寒门庶族扶持起来,尽可能地打压世家大族和外戚宗亲。
……
“啪嗒”一声,樊克手中的笔不知为何掉在了地上,他慌忙弯腰去捡,这声音也将刘贺的思绪拉回了前殿。
回过神来的刘贺这才发现,在自己胡思乱想的这段时间里,朝臣们全部被望向了自己,都有些紧张地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刘贺轻咳了一声,而后在玉阶上左右来回踱了几步,让前殿压抑紧张的气氛稍稍和缓之后,他才终于是开口了。
“丞相乃百官之首,但孝武皇帝以来,丞相一职常常有职无事,朝政皆出于尚书署。”
“九卿及列卿虽说是由丞相管辖,实则却是由尚书署管辖,所以已无存在的必要了。”
“所以第一项新政,就是罢丞相!”
刘贺缓缓地说完了这几句话,当最后一句话在前殿响起的时候,那合抱粗的栋梁似乎都震颤了一下。
百官公卿脸上的表情由急到疑,又由疑到惊,再从惊到惧。
丞相啊,这可是百官之首,是何等尊崇,居然就被天子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裁撤了?
孝武皇帝之后,丞相的权责越来越小,那丞相府一日比一日破败,常常是“狐兔翔我宇”的凄凉画面。
可是这一二百年来,丞相始终是朝臣的终极理想啊。
天子毫无准备地说要裁撤,百官公卿又怎可能波澜不惊地接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