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大将军后宅,霍光的寝房里。
身为霍家主心骨的霍光与霍显,隔着一张方案相顾无言。
房内摇晃的灯光投射在二人的脸上,阴影在他们五官凹陷处来回飘忽,犹如尸斑在他们的脸上不断游移。
白天,他们要在奴婢面前摆出家主的模样,震慑不安分的奴婢。
夜晚,二人独处的时候,才会卸下所有的伪装,直面越来越崩坏的局面。
那一日,当霍光从前殿铩羽而归的时候,霍光和霍显还抱着许多的希望。
在他们的幻想当中,范明友和霍禹最终一定会率领数万大军攻克长安,然后将霍光迎回朝堂上去,让他继续指点江山。
然而,让他们始料未及的是,范明友等人竟然败了,而且败得如此彻底,连人头都已经被送回长安城了。
今日,霍光再一次在正堂晕倒过去,自然惊动到了霍显。
幸好与前几次都一样,霍光又被淳于衍从鬼差的手上拉了回来。
除了右边的身子仍然有些许酸痛麻木之外,暂时就没有大恙了。
霍显今日前后忙碌,更加显得憔悴,从面相上看比之前老了许多岁:不只是那精明的精气神散掉了,更因为她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再涂脂抹粉了。
于是,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来的痕迹,毫不留情地暴露了出来,让她的苍老无处遁形。
从风姿绰绰的半老徐娘,到一个皮肉将销的普通妇人,就在这短短几天。
“夫君,如今的局面,我们霍氏一门,还有活路吗?”霍显双眼麻木地问道。
霍光没有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霍家未来还有没有活路。
这十几日来,大将军府被剑戟士团团围住,任何人不得出入。
霍光和霍显自然彻底和外界隔绝开了。
但是,天子还是派人将那些处置霍党的诏书送到了霍宅,来给霍光“过目”。
任宫族灭、范明友族灭、田广明族灭、田顺族灭、霍封族灭、范缓族灭、苏昌族灭……
短短十几天里,十余个高门大族被族灭,小门小户破落的更是不计其数。
死者恐怕已经有数千人之多了。
在这之中,当然也包括他们的四女儿和两个外孙——范明友的亲眷。
知微见著,长安城里已经彻底变了天,霍党们会逐渐地被连根拔起。
如今,霍家这棵大树还没有倒,但是根基已经开始松动,一阵微风就能吹倒。
天子太狠了,登基数月,未杀一人。
可是这十几天却一刻不停地举起屠刀——北城郭被枭首的人一如不断,连百姓都已经不再愿意去看了。
还好,霍家那么多女儿女婿当中,天子只对范明友家动了手,其余的只是暂时囚禁在府中罢了。
霍光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夫人,这一次,霍家恐怕凶多吉少了。”
只穿了一件深衣而又披头散发的霍显神经质地昂起头,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似哭非哭的哀鸣,悲恸至极。
这个女人不愿意相信眼前的局面,她一手操持起来的霍家,难道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倒了?
她不甘心啊!
“禹儿不是已经斩杀了范明友吗?县官也并未下诏要处置禹儿,说不定能瞒过去呢?”霍显瞪大双眼不死心地说道。
“他办事有章法,一应证据想必都已经销毁,证人估计也已经料理妥当,但能不能瞒住还是未知数啊。”霍光摇头说道。
“这宅中还有钱,说不定可以用金银收买这门外的剑戟士,让他们放我等一条生路!”
霍显说得倒是没错,守在门外的是隶属于未央卫尉的剑戟士,但是他们终究是人,是人就容易受到诱惑。
用重金开路,买通几个剑戟士,让霍光等少数人逃出生天,也不是一件难事。
但是,逃出了霍宅,能逃出长安吗?逃出了长安,能逃出关中吗?能逃出关中,又能逃出大汉去吗?
“夫人,留在长安还有一线生机,如果真的就这样逃了,这大汉就更没有我等的容身之地。”
“可……可我不甘心啊,我不想困死在这长安城里!”霍显再一次哀嚎道,夹杂着几缕银丝的头发彻底散开,让她看起来犹如恶鬼一样狰狞。
霍光此时看到霍显全无平日的艳丽和光彩,哪里有心思去安抚她,心中反而又隐隐生了一丝厌恶。
“夫人倒是不必这样忧愁,县官给过老夫可以免罪的丹书铁券,也许可以救霍氏一命……”霍光说得也不甚笃定。
“夫君好糊涂啊,这丹书铁券是县官赏赐的,县官认了才是丹书铁券,县官不认就连厕砖都不如……夫君怎能轻信……”
霍显喋喋不休说着,两片嘴唇飞快地开合着,渐渐从抱怨变成了咒骂:她没有骂天子,骂的是上官太后。
只要她能想到的恶毒的语言,全部都被扔到了上官太后的身上——这是霍显这些时日里做得最多的事情。
霍显每次打骂奴婢的时候,都将对方看作是上官太后,总是要下死手,否则也不可能一两天就杖毙一个奴婢。
这就是霍显的为人,她总觉得天下人都是错的,唯有她霍显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