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沉默片刻,才淡然地说道:“老夫是臣子,不敢妄议历代先君?”
刘贺不知道这霍光是不想说,还是不敢说。
“仲父只当是在给朕传道授业吧,朕相信历代先君不会怪罪朕与仲父的,朕今日有很多话想和仲父说,希望仲父能畅所欲言。”
刘贺说罢,看到霍光似乎还有一些犹豫,于是又紧逼了一步:“难道仲父不想知道,为何朕在这十几日里,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吗?”
刘贺这句直捣黄龙的暗示果然奏效了。
霍光冰冷的表情松动了许多。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给出了自己的说辞。
“那老夫就斗胆一言罢。”
“在我大汉的历代先帝中,若只论心思纯良,孝惠皇帝和孝昭皇帝不分伯仲,都可以被称作仁君。”
刘贺点了点头,才缓缓说道:“朕同意仲父的说辞,但是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孝昭皇帝和孝惠皇帝,是历代先君中寿享最短的两位,更何况……”
刘贺思忖了片刻,接着说道:“而且,他们都绝嗣了。”
孝惠皇帝到孝昭皇帝这两位天子之间隔了三个皇帝,但是他们那短暂的一生却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
一同做傀儡天子。
一同是心智纯良。
甚至一同都绝了嗣。
……
人生的轨迹几乎一模一样。
刘贺说罢,就盯着霍光。
而霍光仍然无言,但是也没有驳斥刘贺的话。
“反之,在大汉的历代先君中,最后凡是能成就一番事业的,又有哪一个是心思纯良的,朕不想当孝惠皇帝,更不想当孝昭皇帝……”
停顿了片刻,刘贺才半真半假悲愤地说道:“朕要当孝武皇帝,朕记得之前就与仲父说过。”
这个答案,是刘贺精挑细选出来的,既是他一直以来的本心,又为了在今日能够触动霍光。
要学太祖高皇帝,那就有改朝换代之意,自己夺自己的江山,实在过于癫悖。
要学孝文皇帝,那就要杀伐果断,恐怕会把身为权臣的霍光立刻吓死,周勃的前车之鉴可还在眼前。
要学孝景皇帝,那自然有明君风范,但是他在位期间却有七国之乱,终究是不祥之兆。
再去掉“心思纯良”的孝惠皇帝和孝昭皇帝,那么刘贺的榜样就只剩下孝武皇帝了。
更何况,孝武皇帝本来就对霍光有知遇之恩,刘贺说自己的榜样是孝武皇帝,也能让霍光心有所感。
果然,刘贺说完这句话后,霍光不以为忤逆,反而似乎有所触动。
“仲父是孝武皇帝为先帝选定的辅政大臣,不用朕多言,自然最知道孝武皇帝的雄才大略是何等豪迈。”刘贺说道。
霍光口气稍稍缓和地说道:“孝武皇帝是一代明君,陛下今日要以孝武皇帝为榜样,大汉历代先君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刘贺又未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却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说去。
他双手为霍光斟上了一杯茶,做敬酒状将茶杯就举到了霍光面前。
“朕今夜来大将军府,不是来向仲父请罪的,因为仲父说过,天子不能请罪,朕是想开诚布公地和仲父说一说朝堂上的事情。”
对,这句话是自己教给天子的。
霍光心中苦笑,他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茶,视线有一些模糊,今夜的家宴实在是太长了一些。
哪怕是以前没有生病的时候,霍光到此刻也已经歇息了,更别说现在还是大病未愈,就更有一些精力不济。
霍光那右半边身体,从脚到脖子又酸麻了起来,而且好像还正在失去知觉。
如果不是有那一点威严支撑着霍光,那么他此刻已经栽倒下去了。
霍光很想要硬撑着不去接天子的这杯茶,而是像上次一样用沉默来逼天子痛哭流涕。
那时的天子,虽然有些癫悖,但是多么让人放心啊。
但是霍光知道这不可能了,天子突然来访,从进门的那一刻开始,就将主动权就稳稳地掌控在了手中。
一举一动,自有分寸。
这让霍光如同陷入了云里雾中,根本就理不清一个方向和头绪。
他想要看清天子的面目尚且不能,又怎么可能“制服”天子呢?
也不知道是自己教得很好,还是天子学得太快。
尤其是此刻,天子说出要做孝武皇帝那句话时,霍光是即欣慰又惆怅。
罢了罢了,霍家有功也有愧。
今日天子驾临,又愿意让霍成君马上进宫,已经有足够的诚意了。
有一些沮丧的霍光,终于伸手接过了天子的茶,一饮而尽。
刘贺满意地笑了,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霍氏一门,从冠军侯到仲父,都为大汉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朕想要给霍家赏赐一物。”
霍光并不在意,三代天子给霍家赏赐的东西,不仅有良田美宅,还有大奴健婢,更有骏马豪车……
就连霍光自己都说不清楚,加起来到底有多少东西。
所以,天子说要赏赐霍家一件东西,霍光并不期待。
可当霍光看到天子脸上那神秘莫测的笑容时,却又抑制不住地开始好奇。
“朕要赏赐霍家,丹书铁券。”
丹书铁券?
霍光想了许久,终于想起了这是何物。
太祖高皇帝开创大汉的基业之后,曾经命人铸造铁券,并用朱砂在上面刻下与开国功臣的誓言。
这些丹书铁券一剖为二,一半在天子手中,一半在功臣手中。
到了今日,这些丹书铁券仍然藏在长安的高庙里,作为开国功臣功勋的证明。
天子难道是要将霍家的功勋刻在丹书铁券上,藏于高庙,与大汉江山世代相随?
这确实是一种殊荣。
但是也不过是一种殊荣罢了。
虽然让霍光有一些激动,但也没有太多的喜悦。
“丹书铁券都是赐给开国勋贵的,老夫恐怕没有资格受赏。”
霍光淡淡地回答道,也没有下拜的动作,不知不觉中又摆出那权臣的跋扈模样。
刘贺倒是并不在意,他自顾自地往下说道:“朕将会在这份丹书铁券上,加刻几行字,想让仲父替朕参详。”
“卿可恕三死,子孙恕一死,谋反之罪,罪无可赦。”
刘贺这句话说得是字字分明,没有任何的含糊和迟疑。
霍光先是一愣,但是猛然就明白了过来。
天子赏赐的哪里是普通的丹书铁券,而是一道护身铁符。
有了这丹书铁券,霍禹那竖子的性命岂不是就保住了?
想到此处关节,霍光那如同石板一样僵硬的脸,终于完全柔和了下来。
眼中更是流露出了一丝渴望。
但是很快,霍光这一丝喜悦就如同海水退潮一般,迅速消退了。
“谋反之罪,罪无可赦!”
霍禹那竖子所做的歹事,算不算谋反?
可霍光不能现在来问天子。
天子有此一说,看来已经确实知道霍禹所行的歹事了,只是不知道天子知道了几分。
霍光心中一团乱麻,脸上那阴晴不定的表情,就如同广陵国七月份的天气一样变化多端。
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
霍光这些表情,全被刘贺看在了眼中。
他不禁就在心中叹息,自己猜测得没错,霍光定然知道了霍禹的阴谋。
知情不报,死罪一条——这丹书铁券已经已经用过一次了。
看来,一块可以免死的丹书铁券,也救不了霍氏的命!
刘贺心中有愤怒,但是仍然平和地说道:“仲父如果不愿意受这丹书铁券,朕也不勉为其难。”
霍光从犹豫中回过神来了。
他意识到自己的纠结有多可笑。
这免死的丹书铁券已经是天子展现出来的最大的仁慈了,自己还能奢求什么呢?
这哪里是一个忠臣的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