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了这些郎卫的徽记,发现上面写着的不是羽字,而是昌字。
足足有一百人,虽然当中大多数人的面容还有些稚嫩和青涩,但是也藏着一份英武之气。
这是一支货真价实的天子禁军了,战力不能小觑。
霍光有一些后悔,当日就不该大手一挥,给了天子三百昌邑郎的员额,他那时候又哪里想得到,居然会成为自己的心腹大患。
“皇帝驾临大将军府!”
伴随着侍中樊克的一声高喊,车上的天子终于要下车了。
霍光眼疾手快,立刻行了一个大礼,深深地拜了下去。
“微臣霍光携霍氏一门恭候皇帝陛下驾临!”
“微臣等恭候皇帝陛下驾临!”
连同霍光、霍显和霍成君在内,老老小小几十口全部都跪拜了下来。
无一人敢抬头。
刘贺缓步下车,他看了看这处门楣,不动声色。
几个月之前,刘贺就是经过这里,当未央宫去承嗣宗庙大统的。
那个时候,自己还是在霍光手中的一只随时都可以捏死的蚂蚁。
而今,他这只蚂蚁已经长得很大了,大到霍光这个庞然大物都要无比小心。
十月下旬,长安城的秋风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冰霜的滋味,吹得刘贺的耳朵生疼。
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霍氏一族,所有人的脸庞也被吹得通红,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动弹。
这些人都是自己的亲戚,但是不知道为何,刘贺却生不出亲近的感情。
刘贺在车边沉默地站了片刻,让有些起伏的心平静了下来,才一步一步地走向了跪在地上的霍光。
他的脑海中,没来由地闪过了后世反复听到一句戏曲的唱词。
“看前面,黑洞洞,待俺冲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仲父,朕今日要在你的大将军府里,好好地闹上一闹。
从安车到霍光的身边,只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刘贺迈开步子往前走,眨眼之间便就走到了对方的面前。
刘贺从来还没有见过霍光拜得那么低。
从这个简单的肢体的动作上,刘贺就读出了许多的东西——恐惧、谦卑、小心翼翼和心怀鬼胎。
这与刘贺以往认识的那个霍光有一些不同。
看来,自己那日所下的诏令中的那句敲打他的话,起作用了。
只有“霍禹之事已经被天子知晓”这样的大事,才能让霍光的态度如此复杂多变。
霍光不是一个普通人,敲山震虎这一招对他才格外有用。
刘贺没有迟疑,伸手就扶住了霍光撑在地上的双臂。
“仲父,已经入秋了,地上很凉,不必跪着,快快请起吧。”刘贺如同以前一样温和地说道。
“君臣有别,老臣不可失礼。”霍光很多年没有跪那么久了,膝盖也有一些发麻,头也有一丝眩晕。
“好,朕已经看到仲父所行之礼了,仲父起来吧。”
刘贺说完,也没等霍光答应,双手一使劲儿,就将霍光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霍光在天子的帮助之下,缓缓地站直了身体。
在那不断摇曳的灯火中,君臣二人的视线接触在了一起。
这一刻,霍光发现天子居然长得比自己还高一些。
那一日,当霍光从朝堂上狼狈拜退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天子,如今更有一丝的生疏感。
但是仔细看去,这张年轻的脸似乎又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连那若有若无的笑容都还挂在脸上。
刘贺也快速地观察着霍光的脸,皱纹多了许多,没有以前那种精气神了。
忽然,他弯下了腰,在霍光那惊讶的目光中,帮对方拍掉了前襟上的灰尘。
直到霍光那簇新的袍服上一尘不染时,刘贺才终于站直了起来。
“仲父,朕听说今日是岳母的寿日,想到许久没有见你们了,所以临时起意,特意前来,仲父不会怪朕唐突吧?”
天子只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吗?
霍光看了看那些肃穆威严的昌邑郎,顿时感到一些压力,此刻动起手来,那真是血流成河了。
但是,纵使有许多的怀疑,霍光也不能在表面上有任何的流露。
“陛下驾临霍宅,是霍氏一门的荣耀,哪里能说是唐突呢,陛下折煞老夫了。”
霍光自以为说得坦然,但是他没有发现,在不知不觉之中,他在天子面前就再也没有当初那副跋扈的态度了。
“这样就好,朕孤苦伶仃久了,长到十九岁,参加家宴的次数甚少……”
“前次在长乐宫的家宴,就让朕难以忘怀,朕很想再像那夜一样,与仲父、岳母共享天伦之乐。”
刘贺说得动情,居然有一些哽咽,扶着霍光的手也微微颤抖。
半真半假,连自己也难以分辨。
“岳母,也平身吧,今日是你的寿日,不必行此大礼。”
“诺。”霍显也有一些惶恐地站了起来,朝前一步,躲到了自己夫君的身边。
“陛下,夜深风大,我们进府吧?”霍显讨好地说道。
“好!诸卿都是霍氏的亲眷,也就是朕的亲眷,不必久跪,赶紧起来了!”
“今夜这府中只有亲戚,没有君臣!”刘贺大大方方地说道。
“诺。”
众人应答之后,又迟疑了片刻,终于是缓缓地站了起来。
此间无一人说话,就连那五六岁的孩童都乖乖依偎在母亲的身边,不敢有任何的造作和吵闹。
这就是天赋皇权在人心中润物无声的存在。
哪怕有大将军的庇护,那尚未懂事的孩童也知道皇权的力量无人可抵挡。
众人是站了起来,但是这门前却还有一个人没有起来。
这个人,正是霍成君。
天子的到来让霍成君心神不定,神思自然有一些恍惚。
她听到天子叫旁人起身的时候,居然愣了一下神,等她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身边所有人都已经站起来了。
可当霍成君想要跟上其他人的动作时,却因为跪得太久而腿脚发麻,一时间竟然站不起来了。
所以只能有一些尴尬地跪着。
刘贺当然看到了,他不知道霍成君为何没有站起来,但是却知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一步就越过了霍光,来到了霍成君的面前。
没有丝毫的犹豫,刘贺弯腰伸出手去,握住了霍成君的手。
有一些冰凉,有一些湿润,柔软当中还有一些颤抖和躲闪。
不知道为何,刘贺那坚硬的心,猛地颤了一些:与此同时,他感觉到那只手也抽搐了一下。
这手似乎想要逃离,但是刘贺却坚决地握着,没有给它任何抽身的机会。
短短一瞬间的僵持之后,它终于乖乖地躺在了刘贺的手心里。
“成君,朕扶你起来。”
刘贺说罢,轻轻地将霍成君从地上扶了起来。
人是站起来了,但是刘贺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了一些。
霍成君不敢挣扎,只能容忍天子的“癫悖之举”,当她娇羞地抬起头来时,脸颊早已经是绯红了一片。
“谢过陛下了。”霍成君小声地说道。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刘贺没有用那个冰冷杀伐之气甚重的“朕”字,似乎想要拉进二人的关系。
就这样,刘贺握着霍成君的手,看向了一脸震惊、诧异的霍光和霍显。
他笑着说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朕今日牵着成君的手,仲父和岳母不会觉得朕癫悖孟浪吧?”
“这、这……”霍显又惊又喜,不知从何说起。
“陛下……”
“就算孟浪,今日就让朕孟浪一次吧!”
刘贺豪迈地说完这句话,就牵着娇羞万分的霍成君,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了人群,朝着正堂走去。
他身后的昌邑郎,更是前先一步鱼贯而入,把守住了院中、堂中的各处关防——这是天子驾临的规矩,在大将军的也没有例外。
霍显和霍光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们回想着刚才那一幕,越发觉得难以理解。
终于,他们放弃了思索和判断,急急忙忙跟着天子朝正堂走去。
霍家今日的家宴,注定是非常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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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