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禹再没有多言,他挥了挥手,转身就融入了如潮水般的人流当中。
刺史,是孝武皇帝时增设的职务。
职责是监察地方郡国官员,纠察不法。
太祖高皇帝在位之时,在地方设有直接听命御史大夫的待御史,专门用来监督地方官。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待御史和地方郡国官员的关系越发密切,自然就失去了监察地方官的职能,最终彻底废除。
孝武皇帝在位之时,对郡国官员的腐败深恶痛绝,于是就将大汉各郡国划分成了十三个刺史部,其长官就是刺史。
为了不让刺史与郡国官员沆瀣一气,刺部的府衙不在地方,而在长安,刺史之在固定的时间巡行地方。
刺史的权责很大,但是品秩非常低微,只有区区的六百石。
而且,刺史干的还是得罪人的事情,更要风里来雨里去,所以是一等一的苦差事。
去当刺史的官员,要么是没有后台的,要么就是天生的“硬骨头”。
这贡禹就是一个耿直不阿,不会迎合奉承的人。
让他当凉州刺史,倒是正合适。
其实,贡禹自己并不喜欢当刺史,他更想去与钱粮打交道的府衙。
比如说大司农、水衡都尉、少府……
这倒并不是因为贡禹喜欢贪财,而是他的爱好——他对贩卖货殖之事最感兴趣,而曾经的大司农桑弘羊就是他的榜样。
可惜,桑弘羊已经死了,死得憋屈,现在连名字都不能在府衙里提起。
贡禹出身贫寒,没有钱财去疏通打点关系,也就不能把自己调到那些富得流油的府衙,只好一直呆在刺史的位置上。
每年,贡禹巡行凉州刺史部各郡国的时候,都会特别留意查看郡国人口、赋税等项目,这也算是以公谋私,来满足自己的一点小小的嗜好。
本来,贡禹以为自己就要在刺史这任上消耗掉壮年的最后时日了,但没想到却接到了天子征聘他的诏令,并且还让他立刻返回长安。
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惊喜。
此刻,贡禹走在长安城这人满为患的街道上,仍然有一些想不明白,为什么天子要征聘自己。
他甚至有些搞不明白,高高在上的天子是如何认识自己这个品秩六百石的官员的。
难道是自己那个同窗王吉向天子举荐的自己?
可他们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往来了,对方似乎也没有理由举荐自己。
贡禹带着这份疑惑,就来到了耳闻已久的咸亨酒肆。
他看着咸亨酒肆别致的布局,听着其中热闹酒令声,闻着浓烈的酒香……心情稍稍开阔了一些,那些暂时想不明白的猜想被抛到了脑后。
旁的事情先不管,当要喝上三大白,先润润嗓子,歇歇脚。
贡禹抬脚走进酒肆,环顾一周之后,却发现所有的案旁都坐满了人,竟然没有自己落座的地方。
酒肆里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贡禹站在其中,看了几圈,没有找到熟识的人,有一些尴尬。
虽然他愿意“与民同乐”,但是站在曲尺形的柜案外面,和那些身穿短衣的贩足走卒合用一个杯子饮酒,还是有失身份了。
就在贡禹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操着昌邑国口音的小厮就迎了上来。
这小厮很机灵,一眼就看出了贡禹面临的窘迫。
“这位使君,今日是要饮酒还是用膳?”
“来了咸亨酒肆,当然是为了饮酒,可是此间没有空着的坐榻了?”
贡禹环顾一周,也没有相熟的人,所以更是有一些茫然无措。
小厮很机灵,他连忙说道:“使君可愿意和其他的使君共用一张案?”
“共用一张案?”
贡禹环顾四周,果然就看到有不少四人的案旁只坐了两人。
“互相也不认识,是不是有些唐突了?”
“使君莫担心,来了这咸亨酒肆,就都是酒友,不分高低贵贱,而且小人都提前问过他们,只有愿意共用一案的客人,小人才会将使君引过去。”
小厮看到了贡禹还有一些犹豫,就知道他是头一次来酒肆的生客,连忙加了一句。
“使君,就拿我们这酒肆的两位老肆主来说,他们还和县官一起喝过酒呢,难道还有人的地位比县官更高不成?”
说罢,小厮喋喋不休地将关二和张三在昌邑宫里的奇遇说了出来。
贡禹听着听着,那黝黑的脸上就浮现了一丝笑容。
这确实有一些意思。
不只是这咸亨酒肆有意思,酒肆那两个肆主也有意思。
而这当中,最有意思的还是天子。
“好,那今日我就全听小哥的安排了。”
“唯!”
小厮说着,就在前面引路,带着贡禹在酒肆当中穿行。
片刻之后,贡禹就来到了一个靠近后院窗边的案前。
这张案的旁边可以坐四个人,如今已经有两人,所以还空着两张坐榻。
“使君,你就坐在此处,要酒要菜,您只管吩咐就是了。”小厮麻利地说道。
“那就先来一升的宣酒,再来一盘茴香豆和一盘熏猪舌头,另外,再给我额外将一斗酒先备好,我走的时候要带回去。”
“诺。”
“这酒菜加起来,所费几何?”
“宣酒一斗三百钱,您是头一次来,这额外的一升酒和那一荤一素两个下酒菜,就不收钱了。”
“如此那就谢过小哥了。”
“使君稍坐片刻,而后小的就把酒菜送上来。”说罢这句话,小厮脚下一打旋,转身就走了。
“这干练的小厮如何,是不是到衙署去做一个门亭长都绰绰有余了。”说话的是已经坐在榻上的一位客人。
贡禹连忙行礼准备寒暄,但是他的客套话还没有出口,却看见这两人的腰间都有组绶。
年轻的那位是黄绶,品秩在比二百石到比六百石之间;而说话的这位年龄稍长,竟然是青绶,那品秩至少是比二千石——这可是郡国守相的品秩了。
平日,身为刺史的贡禹没少和郡国守相打交道,也不惧怕他们手中的权势,但是要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二千石官员同案饮酒,仍然有些慌乱。
“这位府君,是下官孟浪了,不该叨扰……”贡禹连忙说道。
“刚才那小哥已经说过了,此处饮酒的都是酒友,地位不分高低,百姓与百官都可以同醉,来,快快入座。”
这位府君看面貌比禹贡大不了几岁,那一撮山羊胡须根根黑硬,散开看像钢针,合起来看像利刃。
而对方的眼神更是刚毅中正,没有丝毫的偏斜,一看就是仕林中的循吏。
贡禹没有多话,行了礼之后,就有一些拘束地坐了下来。
“下官琅琊贡禹,不知两位府君尊姓大名。”
“原来是凉州刺史贡少翁啊,下官久仰大名了。”那年轻的使君连忙给贡禹倒了一杯酒,然后才说道:“下官东海兰陵萧望之。”
兰陵萧氏,在大汉无人不知。在官员朝臣当中,自然是更有名望。
贡禹连忙试探着问道:“贤弟与萧相可是本家?”
“算起来,萧相是我的七世祖。”
“失敬失敬,原来是名门之后。”贡禹说道。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都已经七世了,不提也罢,不提也罢。”萧望之笑道。
“那……这位府君想必也是……”贡禹有一些小心地问道。
“下官定陶魏相。”
禹贡一听这四个字,原本就有一些惶恐的表情,如今更是加上了一份激动。
这魏相可是所有大汉刺史的榜样和偶像——他恐怕是整个大汉骨头最硬的官员了。
“少翁不必多礼,我等也是刚到长安城,来,一同饮酒!”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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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