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走出院门,接过自家丈夫的农具,同时对着自己的二儿子笑道:
“回来啦,四儿已经把水打好了,记得先洗了手再吃晚食。”
四儿从自家二兄手里接过牛绳,把牛牵进牛棚。
很普通的日常,同时也很平静。
四儿排行第四,原本上头还有一位阿姊,不过已经出嫁了。
有一位大兄,不过早亡。
所以现在家里只有四口人。
趁着最后的夜色还没完全降临,为了能省点灯油,一家人把两条矮案搬到院子里。
父母共用一案,四儿与二兄共用一案。
所谓矮案,其实就是一张厚重的木板,加上用竹子搭成的四条腿。
案面有些坑坑洼洼的,如同麻子,四条桌腿也不平,还要拿小木块垫一下才能平衡。
不过比起以前捧着瓦碗蹲在墙根,已经算是体面了。
“哎哟,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一家人拿起箸子正要吃晚食,院门被人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看到这情景,不禁笑着说道。
听到这声音,四儿一家皆是慌忙起身。
“张亭长,你怎么来了?”
作为一家之主,四儿的大人开口招呼。
“刚路过你们家院子,闻着饭香,就忍不住厚着脸皮进来了。”
亭长有些开玩笑地说道,“如何,不知介不介意多一双箸子?”
“平日请都请不来呢!”
四儿大人惶恐地说道,然后转头吩咐自家婆娘,“快,给亭长添副箸碗。”
妇人正要转身,却被亭长叫住:
“不慌,把这熟肉先切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提的油布递过去,行走间,姿势略有点瘸腿。
妇人有些仓促地不敢伸手,看了自家阿郎一眼。
“拿着吧,亭长哪有占咱家便宜的道理?都切了送上来。”
妇人这才接了过来,然后又把自己的箸碗一齐收走,把位置让给亭长。
四儿帮着去庖房,给亭长添了碗箸:“亭长请。”
张亭长摸了摸四儿的头,高兴道:“好好!都坐吧。”
妇人很快把熟肉切好端上来,张亭长又叫住她:“不用再忙了,也不用再生火加菜,就这样挺好。”
妇人只得唯唯而应,这才退了下去。
“四儿最近在学堂如何?”
“回张叔,上次考课得了第一。”
四儿恭敬地回答道。
“好好好,这才是我们寨子的好娃子!待你去了邛都学堂,那边的费用我全出了,你就好好念书,不用担心家里。”
张亭长高兴地说道。
所谓保送,学生的衣食自有出处,不用家里负担。
唯一所要做的,就是签一个契约,出来以后,要给兴汉会的产业作工多少年。
所以张亭长所谓的全包费用,最多也就是出点杂费。
只是四儿的大人是老实庄稼人,哪知道这些门道?
他听到张亭长这个话,又慌忙站起来,手脚有些无措,嘴唇动了动,却又不知如何作答。
“哎呀,坐坐坐,你这样,别人还道我是个恶客呢!”
张亭长强拉着四儿的大人坐下,“我好歹也是四儿的半个先生呢,以后四儿有出息了,我脸上也有光彩。”
张亭长以前跟冯君侯打过陇右之战的,后来受了伤,左边的脚趾头被贼人斩了三根,所以只能从军中退了下来。
不过在军中他也没白呆,好歹学了些字。
平日里闲的时候,爱给寨子的娃儿说军中之事,也顺便当个半吊子的先生,随手给娃子教点字。
四儿是个灵醒的,学得很快,所以张亭长极力说服他家里人,送四儿去学堂里念书。
事实证明张亭长终究是见过世面的,照现在这情况看,四儿去邛都学堂那是铁定的事情,就是去南乡学堂也是很有希望的。
眼看着家庭翻身在望,四儿一家对张亭长那真是视若恩人。
“吃吃吃!快吃!”
张亭长自己先拿起碗,扒拉了几大口,碗一下子就空了大半。
四儿看着张亭长吃得快,又接过碗来,准备要去添饭。
“等会。”
张亭长突然喊住他,只见他把案上的熟肉和绿菜分出一些,递给四儿,“去,拿给你家阿母,身为子儿,要记得孝顺才是。”
四儿接过来,对着张亭长深深地鞠了一躬,这才转身走向庖房。
走了几步,还可以看到他抬起胳膊抹了一下。
“四儿以后是个有出息的,我这次过来,一是为了看看他,他在学堂念书,耗心思,所以拿点肉给他补一补。”
张亭长坐在那里,对着四儿的大人说道,“这第二呢,是有事想与你商量。”
“张亭长请说。”
四儿的大人连忙放下箸子,又要站起来,但想起张亭长的吩咐,只得强行忍住,不过身子还是扭了扭,看得出他的不自在。
“我当这个亭长也有数年了,这十里之内,有不少人家还是我亲自安置的。”
“谁家什么个模样,说句不夸张的话,我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张亭长又夹了一块肉放到嘴里,边嚼边指着案上的菜说道,“别看你家吃成这样,但我知道,你们家是有余粮的。”
“现在朝廷想要买粮,而且是高价买,两百三十钱呢,这些日子大约也传遍了,所以……”
说到这里,张亭长看了一眼四儿的大人,“你们家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四儿的大人没想到亭长到他家来,竟是要问他这个问题。
当下一下子就乱了手脚,整个糙汉子,竟如新妇般,脸上有些胀热,手脚都不知往哪放了。
只见他吭哧了半天,这才硬嘣出几个字:“亭长……这,家里的粮食……”
说了半天,也不知他要表达个什么。
张亭长见他这模样,不禁叹了一口气。
他已经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今年的麦子,长得如何?”
“还……还行。”
“是啊!”张亭长深有感触地说道,“看来今年的夏粮又是好收成。”
“换了前些年,谁敢想能有今日的日子?这个时候早就开始吃糠粮,咽野菜了。”
四儿的大人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句:“多亏了君侯!”
越巂只有一位君侯,那就是冯君侯。
当然,也有人喊冯君侯叫冯君。
再过十几年二十年,被喊作冯阿公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南中七郡,六郡皆呼冯鬼王,唯有越巂一郡,是个例外。
冯君侯若是知道此事,这些年对南中的怨念,怕是也能消散不少。
“是啊,多亏了君侯。”亭长感叹一声,“只是他给越巂百姓留下了好日子,自己却是去凉州吃苦哇!”
说到这里,张亭长满脸悲怆而又忧虑地说道,“去年君侯刚任凉州刺史,偏偏又遇上灾荒。”
“如今朝廷想给凉州运粮过去,又遇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听闻凉州胡人残暴,平常无事也要作乱。”
“现在只希望君侯在凉州能平安,不要因为那些胡人惹上麻烦才是。”
“啊!”
听到这个消息,四儿的大人终于忍不住地站起来,失声叫道,“君侯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