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关中,雪才刚刚化完,被曹叡派出来的廉昭,就已经到了长安,并向司马懿宣读了旨:
着大司马征役夫,迁长安铜人、承露盘等至洛阳。
司马懿听完圣旨,饶是他老谋深算,久历风雨,仍是有些愕然不可置信。
只是他很快反应过来,掩饰起自己的失态,伏首接旨。
当这个消息传开以后,顿时就有人忍不住了,跑来找司马懿:
“大司马,如今正值开春,乃是屯田耕种之时,若是征发役夫,百姓动荡不说,更会影响关中粮食收成啊!”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被司马懿提拔起来的邓艾。
这几年来,邓艾在司马懿的授权下,凭借自己在汝南屯田的经验,在关中大力开展耕种,成效斐然。
如今关中军中粮食不但供应充足,甚至还能有所节余。
这本是邓艾的政绩,听到陛下突然要征发役夫,岂有不急之理?
把铜人、承露盘迁至洛阳,听起来简单,那是别人不知道这几样东西有多大多重,需要用到多少役夫。
邓艾又岂会不知?
铜人源于秦始皇所铸十二金人,最低也有三丈高,最大则有五丈。
轻则有千石三十吨,重则有三十四万斤八十七吨。
如今虽说仅余二座,但如此庞大而沉重之物,又是浑然一体,真要搬到洛阳去,得用多少人力?
承露盘则是由汉武所造,“高二十丈,大七围,以铜为之,上有仙人举掌,用以承露”。
承露盘比起铜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承露盘非是一体,可对其进行拆卸,搬运起来,倒是比铜人方便一些。
但所需人力物力,却是比铜人更甚。
再加上还有钟、橐佗等物,合计所需役夫至少不会下于数万。
更别说从长安至洛阳,有一段路,称崤函古道,长数百里。
南有险山,北有大河,东有函谷,西有潼关,路多险要,最狭者,仅能并轨而行,要么就得翻岭而过。
若是在这段路上运送这般庞大沉重之物,又不知要增添多少人手?
这么算起来,今年关中就什么事也不用干了!
没有曹叡所派的天使在场,司马懿的脸色亦是阴沉下来。
陛下好土木和喜女色他是知道的。
事实上,前些年的时候,他数次上奏,劝说陛下不可多支民力以建宫殿。
至于女色,就当成是陛下的个人爱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这两三年来,本以为陛下已经听了进去,没想到今日居然下了这样的旨意!
他这是想要征尽关中民夫啊!
换作陇右未失以前,征了也就征了,毕竟只要把汉中数道一堵,蜀虏除非长了翅膀,否则只能徒呼奈何。
而现在呢?
关中就像个破房子,东墙已经倒塌了,北墙塌了一半,南墙全是窟窿。
唯一完好的东墙,又给不了多少支持。
唯有房子里原来的几根柱子,这才能强撑着不倒,没想到陛下居然还想着要抽掉。
入他阿母的!
即便司马懿已经够忍耐了,但仍是忍不住地在心里大骂了一句。
当初说得好好的,关中诸事不过问,只要能挡得住蜀人就行。
现在我才发现,原来所谓的“不过问”,是连问都不问我的意见,直接就给关中来个釜底抽薪?
非人君哉?
不怪司马懿这般狂怒。
实是因为不来长安,不知蜀虏对关中的压力之大。
经萧关一战之后,冯贼麾下鬼骑之名,已经到了可以止关中小儿夜啼的地步。
特别是从萧关之战中逃脱出来的将士,很多人已经在心里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阴影,闻蜀而色变。
所以司马懿都督关中之后的这些年,只干两件事。
一是屯田积粮。
二是挖沟筑墙。
当然,挖沟筑墙不是像曹叡那样大搞形象工程。
而是筑营寨,挖壕沟,竖壁垒,布鹿角
反正只要是能阻挡骑军前进的一切东西,统统都安排上。
单单是长安城外,光是城下新筑的小隔城,就足有五层。
小隔城以外,放眼望去,大大小小的壁垒营寨,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
魏国本就是以精骑打天下,现在竟是不敢跟蜀人拼骑军,简直就是屈辱。
但司马懿才不管这些,只要能守住关中,别人说什么他都当作听不见。
这些防守措施中,有一部分甚至还是跟安定郡蜀虏守将学的。
因为这些年来,司马懿不是没想过重夺回长安西北面的屏障安定郡。
只是听说镇守安定的蜀将乃是一个叫柳隐的。
当年就是他率残兵坚守街亭,让张郃最后功归一篑。
司马懿一开始也派军试探着攻打了几次安定郡,哪知那个柳隐把临泾城防守得跟个乌龟壳似的,简直就是密不透风。
甚至对手露出了破绽,他都视而不见,一心只想守城。
若不能在最短时间内拿下临泾,又怕蜀虏会从汉中及陇右增援而来,导致关中首尾不顾,所以司马懿最后只能作罢。
在这个事情上,魏国大司马从柳隐那里,学会了一些以前从未见过的新型防守手段,倒也不算是毫无收获。
面对蜀虏,防守手段自然是越多越好。
只是让司马懿没有想到的是,蜀虏还没出手呢,反而是自己的皇帝陛下,反手就从背后捅了自己一刀。
为了一己私欲,尽役关中之民,你就当真不怕蜀虏突然进攻关中?
“不行,这定是陛下一时糊涂,没有了解关中情况。”
司马懿深吸了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吾得回洛阳一趟!”
“那役夫怎么办?”
邓艾着急地问道。
司马懿目光闪烁:“役夫之事,先按天使所言征集起来。”
“可是”
邓艾更急了。
“征集役夫嘛,又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征集完毕的,总得给我们一些时间。”
司马懿压了压手,“再说了,搬运铜人承露盘这等大事,总是要准备周全才行。”
邓艾恍然。
就在长安与洛阳正在铜人和承露盘相互扯皮的时候,丞相府参军李遗,在三月初来到了武威郡郡治姑臧。
他贴身携带的,亲自把一封信送到了冯刺史手里。
冯刺史看完大汉丞相的亲笔信,嘴角微微一翘,眼睛微微一眯。
脸上的玩味神情,竟是连喊他为兄长的李遗都有些看不透。
“兄长?”
冯刺史小心地把信收好,嘴里淡淡地说道:
“哦,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