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八月中旬,天气仍然炎热。烈阳酷暑好像在这个皖南小城扎下了根,又像给这个小城立起一道屏障,把秋风完完全全隔在外面进不来。
“这立秋都小十天了,天还好热啊。这空调房外面就跟火炉子一样的。”孙大妈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捏着毛巾搽汗。刚刚搽下去的汗又冒了出来,和烈阳酷暑一样摆脱不了。
刘阿姨瘫坐在桌子旁边的小竹椅上,半个身子靠着桌子。似乎是天气太热,或者孙大娘的口舌太多,刘阿姨有气无力得回到:“你把空调开开啊,怎么的,省钱给你家小孩念书要紧,别把自己身体也热坏了啊”
孙大妈撇撇嘴,站起身来准备去烧晚上饭,心想你怎么不开空调,还不是想着我开空调,你能来蹭蹭风,少交点电费。
“晚上又烧什么好菜给你家小丫头吃啊?”刘阿姨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这次没有了之前的有气无力,而且多了一些轻挑。皖南的口音多是轻挑上扬,轻松明快的,皖南的菜却是重油重盐,色香腐败。孙大娘晚上的菜有两个素菜是中午剩下放冰箱里拿出来的,一个荤菜是昨晚亲戚家孩子升学宴的酒席上带回来的红烧猪脚。
“都是些小菜。”孙大娘一边说,一边把菜从冰箱里拿出来。“你晚上带你家小宝去吃酒啊?”
“给了他十块钱让他自己买点吃的,晚上吃完酒带点菜回来热热再给他吃。”刘阿姨的声音又回到了有气无力的时候。“托管还要上晚自习,晚自习下课了菜都不知道能不能上齐。这大热天学校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非要搞什么托管,不就是变相的补课吗,让我们家长跟着后面受罪。”
“等这两年小孩考完上了大学就好了。到时候你天天想着忙都没时间忙,天天摸麻将把手都摸的生老茧。”孙大娘笑到。两位大娘都嗝嗝得笑了起来。
“孙阿姨在烧饭啊,咿呀,这喷香的。”一个个子不高不矮,留着半长不长中分头发的中年人和孙大娘打招呼。孙大娘应了一声,刘阿姨站起身来,给中年人和他后面跟着的一老一少让开了上二楼的位置。老头背着一个挎式公文包,顶着一个背头,头发上还打了摩丝,看着十分精神;青年人约莫十六七岁,个子不高,却很是魁梧。防晒衣防晒套袖防晒面罩,一套防晒大满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个眼睛两条眉毛。眉头微皱,眉尾上扬,睫毛很长,眼窝深陷。
中年人领着一老一少上了二楼,拿出钥匙打开了楼梯口左手边第一间房。进了房间之后是一个走廊。说是走廊,其实左边是一个用装潢木板隔起来的墙体。中年人又领着一老一少进到房间里面,又拿出钥匙打开装潢木板墙上的一个木门。房间里面是一左一右两张床,床中间摆着的是一个木板拼起来的桌子,这种老式桌子在农村都很早就被更新换代了。空调遥控器就摆在桌子上,中年人打开空调,年轻人脱下裹着自己的防晒大满贯,露出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以及满是汗的通红脸颊。
“咋弄得越来越像丁真了。”青年人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声说到。声音虽然小却被老年人尖锐的耳朵捕捉,老年人轻轻白了一眼年轻人,对着中年人说到:“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辅导班的张星野张老师,主要是带化学生物两门科目的”;又对着年轻人说到:“这位是詹雪怡的父亲,也是幸福公寓的房东。张老师你看看这里环境怎么样,要是可以的话你就在这里住下,今晚就可以开始给詹雪怡上课。”
张星野点点头,房东又带着张星野去看了看走廊尽头的阳台。阳台的窗子外面有一个晾衣杆,靠窗子的是一个洗衣服的石头台子。台子上有一个石头制成的搓衣板,搓衣板上放着上个住户留下的莽锤。厕所在阳台往里走,没有干湿分离,洗澡用的喷头是直接接在洗漱台的水龙头上的。总体环境还算不错,简简单单,换句话说就是极简生活的具象表现。张星野对住的从来没有什么要求,对房东说到:“叔叔,这房子板正里很。我在这住应该没有什么不习惯的。那我现在就把东西搬进来吧?”
房东笑了笑说我帮你一起搬,缺什么就打电话给校长,他再准备送过来。房租水电张星野不用担心,都是房东一人承担。稍微聊了聊之后,三人下楼去张星野的车上拿行李。张星野打开自己718的前后备箱,房东忽然问到:“张老师开这么好的车,怎么还来做辅导班这么吃苦的事情啊?”
张星野被问的有点迷糊,校长立马和房东解释了这件事情:“张老师初中的时候是我在三中的学生,当时我在三中当校长,退休前的最后一届带的就是张老师她们班,说起来也是我的关门弟子了哈哈。”三中是皖南小城青阳县城里的两所初中之一。张星野其实并非校长所说在三中读过书,只是解释起来稍微复杂,于是点头称是。
三人把行李搬到楼上之后,房东见张星野收拾东西,说自己暂时没问题就先走了,晚上按照约好的时间让詹雪怡来公寓上课。张星野忽然闻到:“校长,晚上就让詹同学到这里来上课吗?”
校长愣了一下,点点头。
张星野又继续说到:“在我这个房间里面上课有点不大好吧?”
感受到校长和房东向张星野抛来疑惑的眼神,张星野摸了摸下巴:“这我和詹同学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虽然是教书上课,但是讲出去总归不大好听。我倒是不怕什么,只是詹同学一个小女孩子,还是大晚上的,怕是……”
校长看向房东,右手放进口袋掏了掏又拿了出来。房东双手叉在胸前,张星野又说到:“我的意思不是说叔叔您女儿哪里不好,只是这好讲不好听,叔叔您能理解吧……”
房东插在胸前的手放了下来,笑着摆了摆手:“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张星野摸了摸鼻子:“要不就换个地方上课,我去您家上课,或者咱们去校长的辅导机构那地方去上课。”
“我那地方太远了,还在郊区,晚上詹同学骑车来回也不方便。还是就在这里上课吧。”校长摇了摇头,“詹同学爸爸你看去你家上课行不行?”
房东摸了摸鼻子:“我家里地方小。就在这里上课吧。小孩他妈也没时间来,我们都忙得很。张老师放心,我们对你完全信任。我还有点事情要忙,不好意思。”
见房东说完全信任,张星野也没再说什么。反正来来回回一共就十节课三十个小时,自己把该讲的话讲到,该做的事情做好就行了。房东走后,校长和张星野一起把东西摆放整齐。张星野带来的东西很少,只有一个被单一个空调被,还有五六套换洗的衣服,一盒喝了一小半的红茶,一个烧水壶一个红塑料桶。张星野把红塑料桶放到厕所,突然想到下一步提桶跑路不知道会到什么地方去。
校长从随身带着的挎包里拿出一包烟,递了一根给张星野,又拿出一个纸杯子在门口接了点水当烟灰缸。张星野铺好床就坐在床边,接过校长递来的烟,是细支的冬虫夏草。校长给自己点了一根,把打火机丢给张星野:“知道你小子喜欢冬虫夏草,今天找了一圈没找到中支黄盒子装的那种,就买了这个。”
张星野很喜欢抽中支香烟。在芜湖大学四年天天抽都宝中支,22块一包亲民的价格却好像不怎么受芜湖甚至ah人的待见,传说中芜湖人都不知道的芜湖特产香烟。大二那年在皖南小城青阳县城里帮校长做辅导班代课的两个月,张星野的同父异母哥哥张星易给了他七八条中支冬虫夏草。最近张星野喜欢上阿诗玛的中支香烟,那是一种来自贵州玉溪烟厂的独特风味。这个烟的前段比较难抽,越到终端却越柔和,抽到烟屁股的最后三口竟然给人一种薄荷的口味。张星野很喜欢薄荷味的香烟,却又讨厌捏爆珠时被大拇指指甲压在食指上传来的生疼触感。
张星野把烟灰弹到纸杯子里,“校长,你那还有纸杯子吗?多拿点给我。詹同学来了我弄点开水泡泡茶给她喝。”
“这个烟抽完我们去买。你这里还缺了不少东西,卫生纸,垃圾桶什么都没有。还要买教材,还要给你买几支笔吧?”
张星野点点头,猛得嗦了一大口烟,又慢慢得吐出小小的环形烟圈。校长看着笑了起来:“你真是会作法。”把手中的烟头丢进放了水做成的简易烟灰缸,摆摆手示意张星野走了。张星野站起身,打开窗户,临走又打开房间的门和房间正对面的窗户,只把外门给锁了起来,为的是把房间里的烟气给散散干净。两人坐上张星野的718,因为天气太热就没有打开敞篷。
“你这个车还是两年前你跟张星易刚认识的时候,他买给你的吧。当时这个车买得八九十万吧。”
“没有那么贵哦,落地七十多万。是两年前我来青阳的时候张星易买的。我们往哪里开啊校长?”
“开到那个南方书店。我来指路不用导航的。这附近住的也方便得很,旁边就有很多小饭店,那边是青阳一中的操场,你早上起来也可以去跑跑步。你要去张星易家就直接从这条路走,往右拐,再往左拐一路就能开到庙前。你现在往左拐,下个红绿灯左拐,靠右边就是书店,车就停门口就行了”
张星野车开的很快,两脚油门,七拐八拐就到了南方书店。歪歪扭扭得把车停在马路旁边。在店里买了一本高中化学一本高中生物的教材,还有两只黑笔和一只红笔。校长和店老板记下了帐,店老板拉着要请校长和张星野晚上上他家喝一杯。校长摸了摸红得有点发黑的酒糟鼻,说张星野晚上还要上课不能喝酒。
“不能喝酒就吃点饭,一起吃个晚上饭再去上课也一样嘛!”书店老板拉扯着张星野,“就算喝一杯也不要紧的,哪个老师没喝过酒上课的?”话里行间满是皖南山民的热情好客,难怪诗仙李白会留下“君为东道主,于此卧云松”的感赞。
拉扯了半半天,张星易发来信息说送东西过来,快到幸福公寓楼下了,让张星野下来开门,书店老板才依依不舍得放张星野离开。
张星野两脚油门七拐八拐开到了幸福公寓。一个男人穿着短袖短裤,身材修长,两个大塑料袋装的满满当当放在脚边。两手背在背后,面对着公寓小楼。张星野停好车,喊了一声阿哥。男人转过头扭过身子,一张清秀稚嫩的脸上满是笑意,满头的灰白却又显得格格不入。这个男人正是张星易,张星野同父异母的哥哥。
“阿哥两年没见,你弄得挺潮啊,还染了个最流行的奶奶灰。”张星野玩笑到。
“什么狗屁染的奶奶灰。这是特么的少年白。”张星易脸上还是笑意,“你特么的来了青阳也不晓得提前和劳资说一下,劳资白疼你这个小比崽子了。”
张星野撇撇嘴,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哪里都好,就是张嘴三句不离妈五句一个草。张星野拎起两个大塑料袋,给哥哥带起了路。张星易背手走在后面,嘴里还在不停嘟囔:“还知道给劳资拎东西,可算懂事了一点点。你个吊人在外面也不知道回劳资一个微信,劳资刚憋不住在门口撒尿被两个大么奶奶骂了,焯。”
张星野无语。他很想问问张星易怎么能做到满脸笑意讲脏话的,实在是九年义务素质教育的漏网之鱼,不对,是十二年素质义务教育的漏网之鱼。还在路边撒尿,特么的就算是狗也知道找个草堆啊。
两人来到楼上,张星野拿钥匙开门。一共六把钥匙,三把是里面房间的钥匙,三把是大门钥匙。张星野的运气似乎很差,试了四次才把门打开。张星易在后面看着笑到:“你特么开个门开这么久,这比门劳资随便一脚就把踹开了。”
“踹坏了要赔的。”
张星易轻轻踹了一脚打开的门:“赔你一顿饭。东西放放吃完再回来收拾。特么的来了青阳本来是你吊人请劳资吃饭,这顿饭算是劳资赔你的。”说罢从张星野的口袋里拿出车钥匙,“你不知道路,劳资来开。”
张星易开车和张星野是两个极端,开的很稳,也比较慢。25t的动力在他的手上和15的动力的老爷车一样,拿去和乌龟赛跑谁第一谁第二都要好好斟酌斟酌。张星野嫌弃开车太慢,连上蓝牙放了一首《光阴的故事》,罗大佑低沉的嗓音随着节奏缓缓流出,好像在纪念张星易的灰白头发。“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带来了阿哥你的白头发啊。”张星野开了个玩笑,张星易说你多讲几个笑话,给咱们青阳县城降降温。张星野无语。
约莫二十分钟,车子稳稳当当得停在了一个花红大饭店的停车场上。花红饭店的外面很小,只有一条小路能让单辆车进出,里面的停车场很大,七七八八得停了几辆车。店里只有包厢,张星易弟兄两人便要了个小包厢,点了一个毛豆腐,一个干锅牛蛙,一个茭白肉片,一份牛肉炒饭。张星易又要了一瓶听装橙味芬达,张星野只喝茶,不喜欢喝饮料。
张星易拿出一个打火机,伸手就从张星野口袋中掏出那包没拆封的冬虫夏草,拿右手小指的指甲一挑,捏住挑起来的塑料条子,轻轻一转,就把包装的塑料封口给拆开了。打开包装,拉掉短短的一张锡纸,随手把塑料包装和锡纸丢到地上,抽出一根给自己点上,把烟盒和打火机一起丢给了张星野。张星野也抽出一根,夹在嘴上没点。
“不点干嘛?特么的跟我在这做客啊?”张星易脸上还是满满的笑意,嘴角微微上扬,顶着的两个梨涡就像两个小西瓜。张星野没说话只是看着自己这同父异母的哥哥的清秀稚嫩的脸庞。脸上很干净,没有一点破的口子,也没有什么痘痘和痘痕。花白的头发在额前留了一点空气刘海,很像仙剑奇侠转中李逍遥的刘海,但是要短上两指,刚好能稀稀疏疏得看清一对剑眉。不得不说这对眉毛很好看,略带杀气的剑眉因为眉尾的丰满而显得多了一丝柔美,再配上张星野的一对眼尾微微上扬的桃花眼和长且挺俏的睫毛,给人一种烟雨江南的美感。张星易的鼻子不大,鼻梁不挺,少了三分豪气却多了七分秀气一分稚气。浅薄的嘴唇是唯一和张星野相似的地方。“薄唇者薄福”张星野想到自己曾经看过的一本相书,想到两人的经历确实薄福,不禁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