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聪明的谎话,就是说一部分真相。
低着头,看着手上银光闪闪的手铐,杨光开始说出了埋在心中的一部分真相。
28小时前,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浓稠的黑夜那一刻,杨光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看了看床头柜上那个布谷鸟闹钟,沉沉地吐出一口闷气。
4个小时35分,这是他每天固定的睡眠时长。4个小时的深度睡眠,休养身体,另外那35分钟拿来做梦。下了床,趿拉着一双蓝色的凉拖鞋,走了12步半停下来,杨光盯着面前洗手间墙壁上的镜子,准确地说,是镜子里的自己,一时呆立原地。
满脸血污。
伸出双手,左手手背上那枚如眼睛般的伤痕赫然醒目。
他不记得昨晚干了些什么,自然也就不清楚脸上的血污和手上的伤痕是从何而来。或许是左手在他昏睡时受了伤,而后又将血渍涂抹到了自己的脸上吧。
俗话说,玩火尿炕。自从那场大火之后,杨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尿炕,所以基于某种人体神奇的自身保护意识,他会昏睡的状态下起床去厕所撒尿。
装睡的人叫不醒,杨光没有装睡,自然而然到了点也就会醒。
在过去的二十五年里,他每天都会从床上醒来,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每一天又都是新的昨天。浑浑噩噩,不清不楚。
在这座22多万人口的城市里,没一个人和他有什么紧密的联系,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亲人,一直都是孤独地封闭着自己。
孤僻的人在别人眼里都会显得奇怪,而奇怪的人难免便会受到排挤。杨光每一天都会在地铁上受到排挤,从列车下被挤到列车上,从车厢左侧被挤到车厢右侧。
事实上,他喜欢坐地铁,因为只有在地铁上才会有机会跟这么多人紧紧相贴,感受心与心的距离。虽然公交上有时候也可以,但地铁更安稳踏实一些,不用担心师傅一个急刹,自己扑到某个女人身上,被当成色狼。
他每天都会坐两趟地铁,在地铁上观察形形色色的各类人等。他们大多数都低着头,刷着手机屏幕,那动作就像餐馆里洗碗工刷盘子一样。虽然这些人穿着不一样,年龄不一样,长相也不同,可在杨光眼里,他们都是同一种人,都有着同一个梦想。那个梦想大多浓缩成一个字,钱。
小时候,每个人的梦想千奇百怪,长大后,每个人的梦想又都出奇地相同。
杨光绕过一名老大妈,来到左侧车厢门旁,扶着把手,不经意地瞥见坐在旁边椅子上,正掩面哭泣的男子,双手微微颤抖地握着一个手机,手机屏幕上是检索出来那些关于老婆出轨应该怎么办的帖子。
杨光很想上去安慰一下这位头顶秃成地中海的兄弟,可当他左右扫视一番后,又很快地打消了这个念头。除了他,再没有其他人发现这位哭泣的男士,或许有人看见了,却没有一个人在意。是的,8节车厢里,没有其他表情,只有一千副耳机和一百个屁。
两分3秒后,杨光如往常一样被挤下了地铁,默默地回头望了一眼匆匆而去的地铁列车,长出一口气,缓步走出地铁站。想要在这座城市里立足,他也不能停留,得上班,得挣钱。
二月二,龙抬头,万物复苏,烈日当头。杨光抬头看了一样天上那一坨炽热的大火球,感觉自己身体里好像也有什么东西苏醒了一般。
他低着头走过一条大街,又走进另一条大街,许多人和他擦肩而过,但他们对自己却一无所知。
直到有一个同样穿着黑色章鱼猫卫衣,戴着黑色口罩的男子站在斑马线另一头,杨光忽然觉得那个人好像他自己。3秒后,他和那个男子相向而行,在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黑色口罩男子突地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
那一刻,杨光如遭雷击,呆立原地,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停了下来,车水马龙的喧哗声远去,连时间也停止了流动。
看了看掌心的那张小纸条,密密麻麻写着一长串数字——“9543121785432136596811”,纸条的背面是一则剃须刀广告,显而易见这张纸条是从某个剃须刀广告传单撕下的一小绺。
什么意思?杨光大脑飞速运转,在脑中尝试着各种解密方法,却始终无法得出一个有意义的答案。
正当杨光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一名脚步匆匆的短发女人忽地撞了一下杨光的肩膀,时间在这一刻再次流动起来,红绿灯上的数字渐渐变小,喧哗声再次充斥四周,杨光猛然惊醒,瞬即回头,却发现那名黑色口罩男子早已消失无踪。
皱了皱眉,杨光将纸条揣进兜里,再次向前走去,和许多上班族一样随着人潮涌进大厦。
排队等电梯,险之又险地以超载前的最后一份重量进入电梯,按下公司所在的楼层,低着头从人与人的夹缝中挤出电梯。
打开电脑,登上工作所用的通讯软件,一条条翻看着或是产品经理,或是测试工程师,或是美工发来的一条条消息。呼出一口浊气,开始长达15个小时鏖战。
人终归不是机器,眼睛会酸,肩膀会痛,肚子会饿。
11点45分,在指针准确地停在那个位置的时候,杨光的肚子咕叽咕叽地开始叫了起来,宣告着每日进餐时间到了。
杨光没什么特别喜欢吃的东西,什么东西都可以吃,什么东西也不是很想吃。在他的观念里,人类需要吃饭这件事如同需要睡觉一样,是很愚蠢的设定。他甚至在想,要是每天像植物一样只需要晒晒太阳就可以活下去,那该多省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