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说事。”嬴政漠然道。
扶苏低垂着头,正声道:“禀父皇,关中盐铁商贾竟皆交出各自所持盐池矿山,朝廷也派了相关人员接手,目前一切顺利,对关中地方的影响甚微,不过依旧有三家商贾不从,最终儿臣依法惩治,抄没家财高达一万多金。”
“目下大多收归了少府。”
“不过儿臣私扣下一金又一百钱。”
说完。
扶苏悄悄的抬起头,观察了一下始皇的反应,不过始皇仿佛对此并不关心,依旧全神贯注在奏疏上。
扶苏脸上露出一抹犹豫,咬牙道:“儿臣之所以扣留下部分,是因跟嵇先生有过约定。”
“嵇先生出策,但要收取万一的报酬。”
“儿臣儿臣前面未经父皇准许,私自答应了。”
“请父皇治罪。”
殿内肃然无声。
扶苏的紧张肉眼可见。
嬴政微微蹙眉,冷声道:“这般小事,你自己决定即可,不用知会朕。”
“多谢父皇。”扶苏连忙道,他对着大案肃然一躬,继续道:“儿臣儿臣前面刚从嵇先生处回来,嵇先生提到,大秦若将‘官山海’之策推行到全国,齐地恐会生出异样,齐地山海丰富,借此为生者众多,恐会心生不满,儿臣想请父皇多加注意。”
“以免齐地之事牵连全域。”
“望父皇斟酌。”
嬴政抬起头,默然的盯着扶苏,最终点头道:“朕知道了,会让下面官员注意的。”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儿臣没有想说的了,只望父皇能多加警惕。”扶苏躬身一礼,随后道:“儿臣告退。”
扶苏缓缓退了出去。
等走出了宫殿,他可谓百味俱生。
有如释重负,也有歉疚自责,空荡荡若有所失,沉甸甸忧思泛起,有痛悔之心,也有追悔之念,乱纷纷纠葛,在心头缭绕。
他其实很想多说几句,只是最终都忍住了。
他知道有些话不宜多说。
点到为止即可。
始皇非比常人,定能洞悉其中险恶,甚至是早已明白,才这般不以为然。
扶苏转过身。
朝着大殿躬身一礼。
而后转过身,大步离开了。
殿内。
嬴政不知何时已停笔,望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喟然一叹,低声道:
“积微,月不胜日,时不胜月,岁不胜时。”
“”
“小事之至也数,其悬日也博,其为积也大,大事之至也希,其悬日也浅,其为积也小。”
“故善日者王,善时者霸,补漏者危,大荒者亡!”
“王者敬日,霸者敬时,仅存之国危而后戚之,亡国至亡而后知亡,至死而后知死,亡国之祸败,不可胜梅也。”
“荀子之学,实乃深刻。”
“大事,小事。”
“朕这些年宵衣旰食,未曾疏忽一件大事,而今整日为小事操劳。”
“或许正如荀子所说,天下自古以来,哪有那么多大事,但又有多少人会在意小事?”
“大秦历代先王,不曾遗错大事,征发,盟约,灭国,变法,靖乱,无一例外,竟皆处理的妥当。”
“但法令推行,整饬吏治,批处公文,治灾理民等实在小事,却是大多轻慢疏忽了,以致大秦政律荒废,即便朕这些年专务内政,终究难改其颓,临渴掘井,注定只能匆匆应急,根基虚浮。”
“朕有心力挽狂澜,终究是难以得成。”
说着。
嬴政望向殿外的瓢泼大雨,眼中闪过一抹决然。
冷声道:“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则从君,君无势,则自去,这是天下的道理。”
“朕是皇帝。”
“与天齐平,岂能为束缚?”
“六地?商贾?”
“朕倒想看看,尔等宵小,又能如何。”
嬴政目光冷冽。
心中却生出了一股豪气。
这些年他临案奋发,内心却是很躁动不安,躁动不安的根本,便是对陷溺琐细政务的忍耐,对一个胸怀天下大志的君王而言,终日处置政务消失,简直是一种折磨,若非他长期磨砺的强毅精神,只怕早已忍耐不住。
眼下嵇恒的出现,却给了嬴政转机。
以商破局,除旧立新,以琐细之微,一步步攀上大业峰巅。
这跟荀子的《强国篇》何其相似。
困难,对嬴政而言,从来都不怕,他更不希望的是,自己终日困于琐事,难为大事抉择。
而今有了方向,对嬴政而言,前路豁然明朗。
他需要让自己摆脱沉沉暮气,而非是陷入永无止境的补漏之中。
相对于扶苏的焦虑,嬴政却是分外平静。
仿佛六地之事,对大秦是微乎其微,只会造成些许波动。
心性异常的强大。